第一百三十八章
起初,单细胞的时聚时散仿佛只是一种试探,不聚不足以维持存续,聚之又令其大不舒畅,因为组织化的格局毕竟会带来某种束缚,甚至会由于势不可免的“分工”而带来某种“不公”,于是,在单细胞尚未完全丧失独立生存的潜能之前,它们尽可以作鸟兽散,尔后重新组合,以求改良。不过,如此反复“革命”,虽历久不懈却无以弥新,而其生存度的自然衰变照例一往无前,断不会停下来等候它们去慢慢地协商出一个合乎公道的“社会契约”,须知组合的形态早已被它们的衍存位相所规定。所以,此后的多细胞联构体再也不肯继续进行这种徒劳无功的折腾,它们索性密切结合,甘愿忍受由此带来的种种委曲,只要能获得一时的安稳则别无他求。从此,生物存在朝着机体化的方向迈出了踏踏实实的前进步伐。【实际上,这个自然演化的进程仍是一个渐变的序列,在较原始的刺胞动物阶段,水螅的细胞结构还可以解聚和再聚,生物实验发现,将水螅的柄部切成许多分段,各段均可再生成一个完整的水螅,这表明,早期的机体组织尚没有达到定型化的阶段或位格,随着组织细胞的进一步分化和弱化,它才有望令“单细胞的社群关系”完全物化——即缔造出新一层不可逆转的生命物态。】
而这个新的生命物态正是中级社会的“物质基础”。
换言之,细胞的组织化和机体化过程乃是初级亚结构社会的必然归宿,一如后来生物机体的社会结构化凝聚过程乃是中、晚级社会发展的必然归宿一样。基于前述,我们可以对初级社会向中级社会的过渡机制予以如下小结:真核细胞的变异进程导致真核细胞越来越难以独存,而真核细胞的分化聚合反应所体现的无非是自然弱化衍存的代偿要求。仅从代偿的自然意义上看,机体化过程自与社会化过程之使命同一,故此,机体化过程才会与社会化过程发生进化演历上的重叠。
自此以降,这种重叠并进的局面再也没有被打破。所谓“重叠并进”,系指生物的机体化过程无非就是自然界厉行的结构化或组织化进程,而细胞组织或机体结构的每一步发展又导致机体本身进一步残弱化,这就要求必须在机体之外或机体之上同时施加另一层超机体的代偿,是谓“社会代偿”,亦即“社会结构”。也就是说,细胞分化导致组织分化,组织分化导致器官分化,如果由组织与器官所建构的生物机体亦不免发生体质性的个体分化,那么,某种针对生物个体的“形而上”的组织整合或结构整合就成为生物衍存之必须。【因此,我以为唯有社会哲学才堪称是地地道道的“形而上学”,“形”之所指在于生物存在以及人类存在的“自然形质”,“上”之所指在于社会存在的“上位虚悬”。诚然,这“形而上”的结构衍存其实历来就是“物形存在”之本身,亦即人类之存在其实业已照例被物化在“社会物形”之中,然相对于“学问之主体”的人类而言,社会存在总不免高悬于人类自身形质之上,故,“形而上学”作为此种特定情境之称谓永远恰当。】
这种生物个体的分化状态就构成生物群体的异质化状态。
而异质生物群体的组织整合状态就是社会存在的结构化状态。
社会的异质整合阶段大约起始于寒武纪地质时代。
【细胞分化及其多细胞有机体的连续变异,导演出一幕幕波澜壮阔的生命之舞,生物世界变得千姿百态,地球生物圈逐渐形成,细胞分化之于生命领域的推动,犹如社会分工之于商品经济的繁荣,使整个地球的面貌都为之一变。从五亿七千万年前进入古生代地质史上的寒武纪开始,生命骤然间活跃起来,生物史上的显生时代来临了。奥陶纪是多细胞低等生物的全盛时期,三叶虫、笔石、头足类、腕足类的出现,改变了单细胞生物死气沉沉的局面。志留纪末期,地球上发生强烈的造山运动,海面缩小,陆地浮现,氧化型大气逐渐形成,最原始的脊椎动物甲胄鱼类出现,裸蕨类植物开始登陆。泥盆纪后期,最早的陆生脊椎动物两栖坚头类生物上岸,海洋中肺鱼类和总鳍鱼类增多,珊瑚类大量发展,而远较珊瑚类进化程度为高的头甲鱼却很快消亡了。就这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中生代中期侏罗纪时代还在海陆空全方位称霸地球的恐龙家族,及至中生代末期竟然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为新生代上新世遍体披毛的南方古猿腾清了舞台。短短几亿年时间,数以十亿计的生物种类一闪而过,只有守拙求稳的单细胞生物,静悄悄地目睹了这一闹剧的全过程。待到孤陋寡闻的人类鼓噪上阵时,留下来充当配角的生物品种已是屈指可数,但人类仍然禁不住要为眼前繁花似锦的生态世界击节赞叹。
然而,人们似乎没有悟出,这个物种繁荣的进程正是生命弱化和残化的同一进程,恰恰是基于此一结果,社会系统也才得以随之繁荣起来。即是说,变异属性不仅扩展了整个生物存在,而且也相应扩展了整个社会系统,社会的分化以生物体质分化的现实为根据,生物的分化以社会结构分化的功能为依托,二者相辅相成,密切配合,从此一改单细胞生物初级社会的消极落寞之风气,翩翩然跳起了一台生命与社会之间有声有色的联袂双人舞。】
第一百三十九章
继生物组织分化之后所发生的体质分化或体质性状分化,是中级社会结构得以确立的基础。【此处所说的“体质”与上文所说的“机体”同义,即均指由细胞、组织和器官系统构成的、高于单细胞生物衍存层位的生命质态。】
这就有必要首先说明造成体质性状分化的原因和特点。所谓“体质性状分化”,盖源于细胞组织化必然造成的三重生存障碍:
a .物能代谢障碍——细胞集聚导致细胞体表营养面积的大幅减缩甚至完全遮蔽,其遮蔽程度直接规定着细胞之间物能供给的组织化程度,即组织化程度越高的生物,代谢程序越曲折复杂,而代谢程序的复杂化又要求机体只能选择生化能量较高的食物,结果造成组织器官系统的愈益褊狭和物能代谢的日趋危机。【所以,最初的细胞集合方式必定采取膜遮蔽最小的简单组织形态,如线状、枝状、微桑葚状或中空球状(如团藻),而最初的多细胞中、后生动物则是尽量减少膜遮蔽的多孔动物门(如海绵)和两胚层细胞均呈外向的腔肠动物门;至三胚层的扁形动物阶段,多数细胞悉遭遮蔽,于是,其体质结构随之开始了器官和系统的分化(有消化、排泄、神经等系统以及感受器官和生殖器官等);此后的动物机体结构及其群体营养配置有可能朝个体体质分化的方向演变——此乃结构化生物社会相应产生物质交换(或“经济秩序”)制约的自然前因。】
b .遗传增殖障碍——将细胞嵌入机体结构之中的组织化存态非但使简单的细胞裂殖成为不可能,而且机体必须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以抑制所有体细胞的增殖潜能,否则即形成癌性损害。于是,各个细胞不得不把它们的遗传属性转交给机体的某一代理器官来实现,就像晚级社会的每位个人不得不把他们的政治公意托付给某一代理机构来实现一样。不待说,体质分化越复杂,孕育难度就越大,相应地,繁殖系数愈益减小,后裔抚养日趋艰辛。【所以,最初的多细胞低等动物多为雌雄同体、且主要采用游离配子体外受精的简单方式来增殖,尔后进化为雌雄异体的卵生繁育,再后才变为需要极其复杂的生殖器官和生殖系统来支持的胎生哺乳的孕育过程。这里明显表现出同类生物之间的体质依赖性趋于上升的倾向,即异性之间的同代依赖性增加、以及亲代与子代之间的世系依赖性增加——此乃结构化生物社会相应产生社群体制(或“政治制度”)制约的自然前因。】
c .信息媒介障碍——细胞融合不仅遮蔽了细胞自身的体表营养膜,而且遮蔽了它们各自的信息感应膜,与此同时,整个机体所面临的生存条件却越来越繁杂。结果,一方面是感应受体的缩减,另一方面是感应需求的递增,相逼之下,高能度的感觉器官和感知系统不得不代偿于“感”,高动量的运动系统和能动体质亦不得不备以为“应”。为此,机体组织更须精密化和灵巧化,反过来又加重了物能代谢的苛选度和遗传增殖的工塑度;而且神经精神功能亦须进一步强化,亦即逻辑化,是为“感性”、“知性”乃至“理性”等一切“主观(属)性”得以发展之渊源。【所以,最初的多细胞低等动物至多只在某些体表部位生出个别特化的感受细胞,自扁形动物尤其是脊索动物以降,随着机体组织结构的复杂化,物种的“感知逻辑度”和“能动自由度”相应进化,甚至于不得不在同类个体的体质和智质之间分化发展——此乃结构化生物社会相应产生信息交流(或“文化体系”)制约的自然前因。】
也就是说,“体质分化”或“体质性状分化”是这样一种自然结局:当细胞分化发展到一定程度或一定限度上时,生物的组织建构和组织分化必然相继予以代偿;当组织分化发展到一定程度或一定限度上时,生物的机体建构和体质分化必然相继予以代偿。这是因为任何一步自然分化都会造成分化物的存在效价有所流失,或者说,任何一层分化进程都是自然总体递弱流程的体现方式,这就要求建立某种相对应的“残弱依存补助体系”或曰“组织结构代偿体系”,由以满足“阈存在”或“存在阈”的自然规定。于是,分化是结构化的根据,结构实体又是进一步分化的新的起点,如此层层演变,直至在体质性状分化的基础上逐步建立起体外生机组织——亦即“生物社会结构”——的自然巨厦(或宇宙递弱代偿衍存的全序列)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