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然而,为社会实体或社会存在解疑,不在于说明社会实体即是生物聚体,而在于说明生物存在何以必须聚化为社会存在以及生物聚合如何得以分化为社会结构。
我们已知,原核单细胞生物的遗传属性代偿只是开创了一个无结构的生物群量或曰“亚结构的初级社会”,而遗传属性本身又不能保持生物原始性状或曰“生物原初质态”守恒不变,这表明,原核单细胞生物的生存效价一如前生命物质的存在效价一样照例不免趋于流失。于是,细胞原生质内部的结构分化随之发生,是乃生物变异属性对生物遗传属性的接续代偿。
真核细胞由以问世,它原先那些散在于胞浆中的遗传物质现在凝聚成了细胞核,各种细胞器(如线粒体、内质网、溶酶体、高尔基复合体等)也逐渐全备,不过,相应地,随着细胞功能的上升、细胞体积的增大,以及细胞对物质能量需求的扩张,细胞代谢程序也愈益复杂化,单个细胞日渐显出独力难支、要求配伍的合作态势,细胞集聚势在必行。而多个细胞一旦聚合,又不免造成各细胞表面营养膜的相互遮蔽,聚合细胞的总体生存力度反而大幅下挫,这就要求更进一步的组织与机能分化来予以代偿,由此演成一发不可收的生物结构化发展态势。
这个愈演愈烈的生物生存力度下挫和生物结构分化上进的自发态势,就是生物机体化代偿和生物社会化代偿的内在动因。
【于此,我们不妨采用比较直观的方式,提前把“细胞分化”与“组织结构”的关系约略演示一下:发生在细胞水平上的变异和分化,使生命表现得更为精巧、更为有力,功能似乎也更为复杂和多样化。但实际上,每一个细胞因此而无可逆转地退化到单细胞生物分子结构水平的功能位点上,即分化细胞在后生生物机体中所执行的使命与对应有机分子在单细胞胞体内的作用无异。随着细胞变异进程的发展,多细胞分化为不同的细胞群,称为“组织”,每一种组织主要由许多形态构造和机能都相似的细胞组合而成。根据构成组织的细胞在形态上、性质上和机能上的不同,以及非细胞形态的生化物质——通称“细胞间质”——在分布上和构造上的差异,一般将三胚层的动物组织分为四大类,即上皮组织、结缔组织、肌肉组织和神经组织。不过,这时的细胞已经面目全非了,假如再请单细胞生物来瞻仰它们的风采,一定会令其骇然不敢相认,有如荒僻山林里的村野匹夫后来发迹当了显官,以前的同乡故旧若不细加识辨,断不会想到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小瘪三”一样:肌细胞纤若游丝;血细胞灿若星火;卵细胞肥硕失形;神经细胞更是古怪得离谱,活像一尊枝桠乱伸的老树根;它们是进化了还是畸化了呢?这肯定是一个费解的疑问。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那就是,这些高分化的细胞已经完全丧失了原始状态下的独立生存能力,就像适才那位达官万一宦海沉浮,栽回老家,恐怕也很难凭着自耕自种来混饱肚皮了。
麻烦的事态还不止如此,由这些分化细胞构成的组织仍然不具备生活的机能,不同的组织还必须联手合成一个个不同的器官,以胃为例,胃内有黏膜和腺体,外有腹膜脏层被覆其上,属不同形态类别的上皮组织;内外上皮之间夹着厚厚的平滑肌组织和结缔组织,凭借中间的这些组织细胞,胃才具有了蠕动的潜能;但若没有神经纤维贯穿其内,它要么瘫痪,要么痉挛,依然完全是一副运动失能的呆相。可见,四大组织一样不少,才不过构成了一个器官,这个器官还必须固定在它所属的那个系统如消化系统中,再与其他各系统——如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泌尿系统、神经系统、运动系统等等——紧密配合,一丝不苟地运作起来,才能确保机体内的任何一个细胞不至于陷入饥寒交迫之困境。我们由此不难看出,随着生物有机体的组织结构序列愈益严密,导致由无数细胞组成的各个器官和系统又进一步退化到多细胞低等生物体内低分化细胞的功能位点上,它至多不过相当于真核单细胞生物之细胞器的功能替代。如此进化下去,各细胞功能的高度专一和细胞原有多功能的相应退失紧密扣合,不仅造成原始单细胞那种独立生存的能力终于丧失尽净,而且限定了体内的任一细胞与整个有机体及其所有细胞强制性保持须臾不可分离的依赖性关系。换言之,细胞的分化以细胞的残化为代价,它使原始生命抽象的残缺本性由此开始具体化。当细胞的分化程度攀升至灵长类动物神经元的高度上时,它已经脆弱到这般田地,机体循环系统输送的氧气只要中断六分钟稍多一些,神经细胞就会发生不可逆性死亡,而且周边未遭此劫的其他神经细胞,由于在残化历程中早已丧失了生活细胞最起码的增殖能力,只好任由纤维组织长入,用瘢痕硬结来取代死亡神经元极其重要的功能位置,甚至由此导致整个机体及其全部细胞的总灭亡。
换一种眼光来看,则多细胞生物的细胞分化和组织系统,颇有些像是未来理性文明社会的体内演习,它使原先简单的生命形态,获得了一系列精致协调的新格局。在这里,它还只是局限于“机体沙盘”上的战前对垒,自然缺乏体外战场上那般轰轰烈烈的氛围,但将来,它也要让“社会”这个转化形态的放大有机体显示出一番龙腾虎跃的大气象。只怕到那时,像细胞一样渺小的人类,身临如此宏阔而奢侈的“自然社会组织系统”之中,却已无力也无趣欣赏这幕由自身搭建起来的格外壮观的“天然景致”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上述情形表明,生物的变异演化进程就是自然的弱化衍存进程之落实。
实际上,生物的社会化过程起初与生物的机体化过程没有多少分别,因为,说到底,它们都不过是在变态地——或者说是在不同位相上“变位地”——执行着自然结构代偿机制的同一规定罢了。
说得更具体一些,即在发生多细胞融合的生命有机体之前,先曾有过一场单细胞个员外聚成“社会团体”的彩排表演。【由真核细胞变异而来的某些原生单细胞动物,“若其子体保持结合而不分开独立生活,就形成了原生动物群体。原生动物群体因种类而不同,有些群体的个体一起埋在胶样物质里,有些群体的个体之间有原生质联系。个体的排列形产生一定的群体形,如线状的(子细胞两端相接)、球形的(集合成球状)、圆盘状的(盘状排列)以及树枝状的(树分枝状)。简单的群体可能只有几个个体,如实球虫属(Pandorina),它们也可能有成千上万的个体,如团藻属(Volvox )。虽然群体的个体可能有生殖个体和营养个体的分工,但一般说来,它们在构造上和生理上是相同的。分工达到了难以分辨原生动物群体和后生动物个体的程度”(引自《动物学大全》老克利夫兰等著,林秀瑛等译重点为本书作者所加)。粗加浅释的话,所谓“原生动物”系指真核单细胞动物;所谓“后生动物”系指多细胞分化型动物;多细胞集聚成单个生命是机体细胞进行组织分化乃至器官分化的前提。上述情形表明,在分化型多细胞生物出现以前,曾经有过单细胞生物的聚合性过渡和群体性分化,而且,这种发生在细胞水平上的生物性分化,大抵就是后来发生在机体水平上的社会性分化之先声。】
这是一个重要的契机,很值得我们予以特别的关注。【以团藻为例,作为单细胞的团藻个体,它们分则各自为生,并且照样可以独立地繁衍后代;聚则形成关系密切的社团,其中一部分成员主负营养之责,另一部分成员主负增殖之责。从单细胞的个体立场出发,则它们聚集成团的生活形态只是一个社会组合;反之,从团藻的整体立场出发,则其中的任一细胞单元又仿佛是团藻这个生命有机体的“血肉”组分。在这里,细胞的聚化反应使透视“生命机体”和“社会实体”的角度也随之聚化为同一焦点: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它是体内细胞进行机体组织分化的起点;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它又是体外个员进行社会组织分化的起点。换句话说,在细胞分化与细胞构合刚一展现之时,体内机体化和体外社会化这两个似乎截然不同的过程,立刻显得同时发生并融为一局了。因此,倘若你不在乎修辞学上的人为分野,则你尽可以将生物多细胞有机体的发生过程视之为“体内社会化”过程,而将生物社会的建构序列视之为“体外机体化”过程。当然,此处的意思并非全然否认二者之间的差异(其差异将在社会结构显化后表达),只不过是要证明和重申这样一条基本原理:世间一切事物的外在形态上的分别,均源于各自代偿衍存位相的不同,除此无他。】
此时此刻,生物有机体与社会结构体属于同一回事,就像在本卷首章中论及生命的客观存在与社会的主观存在属于同一回事一样。这种令人眩惑的混淆现象以十分隐蔽的方式贯彻着自然、生命与社会三大领域的统一联系,并将继续花样翻新地把这种联系一直保持下去。【其实,这种统一联系在任何一个生物性存在的质点上都从来没有中断过,它只在我们人类的逻辑范畴里才变得支离破碎、域界判然,而这正是我们人类业已处于高度分化阶段的自然质态之一。(有关逻辑分化与逻辑结构化的论述请复阅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