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精深言之,“自为”或“自在”并不是某种存在形态,而是某种存在质态,或是同一种存在质素的自性演动。也就是说,自为并不是自为者独有的内性和样态,而是自在者之自在质素的展开。因此,自在者亦有自为的属性,只是较为细微罢了;反之,自为者亦有自在的本性,而且正是这个深刻的自在性主宰着自为的样态。说到底,“自为”无非是自在者愈来愈不能“自在”而不得不有所“为”(或曰“有所作为”)的自然存在方式或自然存在质态而已。【弗洛伊德对人性中之“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区分,以及荣格向“意识层”以下发掘“无意识”的支配性基础,就是在最富有自为色彩的精神现象中追溯和分析其自在性本原的一种尝试。】
物的自为质态表达为物的感应状态和物的能动状态之增势,即表达为对自存条件愈来愈迫切的依赖和占有,而互为条件的依存关系和互为对象的感应机制是任何结构化状态必然发生的基础。因此,从物理学的理论上讲,在宇宙爆发的初始瞬间,最简单的亚核结构及氢核结构就有可能出现,随着宇宙存在质态的演化,亦即随着所有存在者依赖条件的递增和感应性能的扩大,结构化的发展势在必行。也就是说,“存在”表现为结构存在,“物性”表现为物性相关,这是近代物理学从牛顿式的绝对实体(绝对时空、绝对质量)向爱因斯坦式的相对存在(时空弯曲、质能互换)逐渐深化的客观规定,也是海德格尔哀叹人类的思想史从着实追询于本体论上的“存在”滑入面对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的“空壳”虚与周旋的根源所在。这种自然意义上的结构化趋势具有某些规律性的特征:首先,从原子结构层次上氢核聚变或重核裂变的释能状态,到分子结构层次上离子键能的平衡状态,再到生命结构乃至社会进化层次上的耗能日剧状态,系统结构的能量维系越来越艰巨(即符合整个宇宙演化的熵增和热寂趋势);其次,更重要的是,各层结构自下而上(亚原子粒子、由粒子演化而成的原子、由原子化合而成的分子、由分子编码而成的生命、由生命聚合而成的社会)依次呈现出内部构态的逐步分化,具体地说,即宇宙代偿进程的结构质态随着衍存条件量的增加而日趋繁复,随着依存感应性的扩张而日趋动摇;前者使结构状态倾向于复杂和致密,后者使结构状态倾向于疏离和松动,二者相辅相成,推动着自然界的结构化衍存形态向日益令人目眩的脆弱高度挺进。
——是为结构化之繁复趋势。
怠至生命物质的条件依赖和感应依存发展到非得借助于自主能动性的代偿方可实现之时,社会结构由以显形,它表明,物演分化和残化的进程业已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从而迫切需要更为庞大和更为复杂的结构形态予以整合。实际上,社会的代偿性发生是与生物之问世同时肇始的,即社会的演进照例有一个从无结构状态向结构化状态嬗变的过程,且随着生物生存度趋于下倾,社会结构度相应上升,也就是说,生物的生存度与生物的社会度呈反比相关,这一定律势必贯彻始终,只不过在不同阶段采取不同的贯彻方式而已。因此,如上所述,它一方面表达为社会结构的日益严谨和高密合趋势,另一方面又表达为社会行为的日益自由和高动荡倾向,从而提示生物的社会存在与生物的理化存在同样都是宇宙递弱代偿进程的自然产物。(本书之第三卷就是对此项论题的展开)
第五十四章
时间和空间在科学的直观表象中是运动的“维度”,在哲学的直观表象中是实体的“广延”,而在存在的自性中就是存在本身。
即是说,维度或广延是自然存在演化的产物,或者说是物的存在质态对于物的存在性的表达。所以,从存在的本原或存在度趋近于1的那个原始奇点出发,物的存在几乎无“维”可分,亦即几无“广延”可言,换一个更为精确的表述的话,则应该说:时空存在与物的存在共和为“一维存在”(即“一系存在”)而存在,这就是时空的本质。【上述“一维存在”,仅指贯彻始终的演动向度之内涵和规定,而不是指时空上的某一维度。按照现代宇宙论的物理学推导,宇宙是在大爆炸的过程中才有了“空间”的拓展,是在相对运动的背景下才有了“时间”的规定,即在高存在度的“奇点”上,三维空间或四维时空都是不存在的(即物理学上的“零维度”),尽管“非时空的存在”令时空性存在的衍存者全然无法想象也罢。】
可见时空本身照例不过是一种偏于原始的存在属性而已,细分起来,可以说,空间是物质失存于高“度”势位的“失位性”存在方式,所以它反而对存在者提出了某种“定位”存在的要求;时间是物质失存于高“稳”势态的“失稳性”存在方式,所以它反而对存在者提出了某种“求稳”存在的要求;这些要求就表达为一切衍存物在时空中不断发展的种种后继属性,而这些属性及其代偿功效就是为了解决失位和失稳的存在难题才使之得以有所表达。【所谓“失位”,是指从“存在是一”的分化演历中脱失而又不得不寻求回归和整合的那样一种状态;所谓“失稳”,是指从“存在是一”的分化演历中游离而又不得不寻求还原和依附的那样一种状态;二者其实是同一状态的不同观照角度。由此亦可看出,在不得不因衰变而演化的自然进程中,一切顺向发展的动势,其实都不过是为了达成逆向归原的内在目标而不可得的一种尴尬,亦即一切代偿举措都不过是为了回溯高存在度的原状而不可得的一场徒劳,因此,可以说,代偿的激进正表达着保守的内质,这就是“激进(变革)”与“保守(守旧)”二者各自具有的价值和悲剧之根本所在。】
于是,随着物质存在度不可遏止的衰变,四维时空在维度上相应呈现出不断延展的态势(从某种非时空的状态膨胀到“光年”乃至“亿光年”而不止),这种态势其实并不是抽象的“时空”(即“绝对时空”)在自行显现,而是失位和失稳的相对性衍存物在寻求自稳的相对存在位置。
因此,时空决不是物质以外的某种存在,而直接就是物性的体现,所体现的正是自然弱化演运越来越趋向于局限的一隅,即在空间化的规定下后衍性存在者呈现为质量递减的褊狭存态(从以“亿光年”计的距离尺度退缩到以“米”或“公里”计的活动范围),在时间化的规定下后衍性存在者呈现为时度递短的褊狭存态(从以“亿万年”计的演动尺度退缩到以“时”或“年度”计的历史范围)。而且,相应地,物质运动速度也由亚原子微粒的光速或近光速颓变为愈来愈慢的分子运动速度乃至生物运动速度,这正是失位性存在者要求定位存在或失稳性存在者要求自稳存在的自然配套措施。
也因此,时空存在从与物共在的一维存在演化为多维存在,从与物同台的前景存在退化为背景存在。所谓“时空是物质固有的存在形式”之说显然是一句像抽象时空本身一样空洞的哲言,因为时空既不是“固有”的,也不是“存在的形式”,它虚化为观念中的“存在形式”正是它不能“固有”的生动表现。故而应这样定义之:时空是物质失稳和失位的质态表达,或者说是物质以失稳和失位质态实现衍存的方式。
——是为时空维度之舒展趋势。
简言之,时空既是自在之物的自然属性延展,又是自为之物的“先天直观形式”。也就是说,时空作为物的属性同时规定着物对自身失稳和失位的体现方式与体察方式(从根本上看,“体察方式”仍是“体现方式”之一种或一个方面罢了),这就是康德“先验时空”的合理真髓。【康德只关注着观念的、体察的一面,乃是由于他不明白“先验主体”与“先验对象”之间的非经验的衍存关系或非观念的派生关系,虽然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康德实在又是对这种非经验关系有所觉察的第一人,因为所谓的“先验规定性”正是失位的弱存者必须依据非经验的“先天规定性”(即“自然规定性”或“生理规定性”)来建立包括经验本身在内的自为定位机制而已。可见失位的物性规定着拮抗失位的经验,即不仅仅是“时空的直观形式”,而是“认知性”(或“感知性”)本身不外就是某种在实施感知以前即已被规定了的先验属性。】
第五十五章
失位和失稳是物的时空化演运的存续质态,反过来说也一样,即时空演化是物自性或存在性的自然展开,于是,如上所述,存在在总体上就表达为一系列存在的趋势或衍存律:
——条件量的递增使依存基础易于坍塌;(衍存条件递增律)
——感应性的放大使共存关系易生错乱;(衍存感应泛化律)
——能动性的扩张使存在者发生迷失的概率增大;(衍存动势自主律)
——结构化的繁复使系统的稳定性难以保持;(衍存结构自繁律)
——总而言之,物的时空演化或时空化的物性演运不免造成衍存物或衍存态势在时空分布上的萎缩格局。(衍存质量递减律和衍存时度递减律)
由此充分暴露出自然存在性的如下本质及其演动法则:存在效价的必然流失俨如热力学第二定律中的熵值必趋增大一样不可变易,然而正是这一大势才使整个存在得以代偿性地展开和实现,即是说,无效代偿正是有效存在的基本前提,代偿衍存正是自然一统的贯彻方式。
生物存在作为对理化存在的代偿使之走向物质实存的至弱一级;智质存在作为对体质存在的代偿使之走向属性虚存的至弱一级;社会存在作为对生物存在的代偿使之走向系统结构的至弱一级;这些临末代偿的极端表达终于都体现在人类文明的存在形态之中,于是,文明的浪潮愈逼愈急,人类的生存日渐紧张。
这种紧张可以被扼要地划分为:
经济与资源范畴的紧张或物欲张力上升;(与衍存条件递增律相对应)
文化与信息范畴的紧张或知性张力上升;(与衍存感应泛化律相对应)
行为与信仰范畴的紧张或自由张力上升;(与衍存动势自主律相对应)
政治与制度范畴的紧张或社会张力上升;(与衍存结构自繁律相对应)
环境与人口范畴的紧张或生态张力上升;(与衍存时空递减律相对应)
诸如此类的种种紧张归根结蒂都是自然存在本身的紧张,或者说是由于存在度的趋降所导致的自然代偿张力的上升使然,一言以蔽之:“人类”这种自然衍存物的生存紧张与存在自为化的程度成正比。【基于此,所谓“意识对存在的反作用力”之谈,从根本上讲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意识的反作用力正表达着存在本身的代偿作用力,即意识的反作用力正是代偿功效的直接贯彻,只不过此项贯彻不免给“自我意识”自身造成了某种反客为主的“自为表象”罢了,而代偿无效的终局才真正体现着“无意识作用力”对“意识”本身的宰制。】
第五十六章
显而易见,接续于生物存态的“文明存态”本质上依然是那个原一的自然范畴。它的文明演历诚然是物的自为化进程最夺目的表现,却毕竟不能改变自为本身的自在性质——即不能改变自为存在与自在存在是出于同源基态和同源规定的自然本质。
因此,才会形成这样荒谬的存在之局:自然界之所以要为至弱存在者代偿性地缔造出足以导向文明化的体智质态,乃是为了让它在极端失稳的失位境遇中自为地延续自身的存在,而不是为了让它更敏捷地奔向失存,因为自为存在正代表着自然存在本身;然而唯因如此,自为的存在者才必须更投入地体现危在,因为它无休止地继续让自身的存在效价趋于流失同样是自然存在本身实现存在的必然;所以,人类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内外压力而不得不将自己的浑身解数都调动出来以寻求更快的发展,恰恰是递弱代偿法则运行到理性阶段的又一个通例和证明——一个对自然存在性和自然统一性的最后也是最辉煌的证明。【这就是“人类”在“自然坐标”上的尴尬位置。(参阅本卷第三十四章的坐标示意图)】
有鉴于此,人类应该明白,他们的一切努力和造作都不能改变自身失稳与失位的存在处境,反而势必将自身带入更其失稳与失位的境界之中,尽管他们又不得不一如既往地努力奋斗下去才能勉强获准苟存。【故此,人类的求稳意识和保守行为同样是合乎天理的自然秉性,就像人类的求变心理和激进行为是合乎天理的自然秉性一样。进一步说,东方哲思的保守素质源于前者;西方哲思的躁动素质源于后者。而且,愈原始的存态愈偏于保守,愈发展的存态愈偏于躁动。】
这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正以人的意志为指归”的人类自身的存在形势。【故此,应该承认如下说法是不错的:人的意志是“自然意志”的暗中继续和明快勃发。只不过叔本华黯然凄楚的唯意志论主要表现了“暗中继续”的自然企图,而尼采昂然嚣张的唯意志论主要表现了“明快勃发”的自然操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