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商言商,陈天桥大手笔捐赠脑科学研究除了被大加赞赏以往,无需多言。但陈天桥还抛出了自己另一个身份佛教徒,把脑科学跟佛教信仰关联到一起。如此一来就有了更深入探讨的空间,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不是天然和谐?如何能让她们破除潜在障碍?我觉得极为难得陈天桥是一个非常坦荡的佛教徒,相信他愿意看到有善意的发问,对其通盘逻辑不断打磨。
如下是聊天摘录,抛砖引玉,期望读者有更精到的问题。
卢泓言:你经历的病痛,对你由不信佛到信佛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陈天桥:当然,就是因为痛苦才会产生追求解脱的念头,必然有这个过程,不能免俗。否则就变成释迦牟尼了。所以很多人夸我智慧,我一直说自己幸运。
卢泓言:那么信佛是不是一个纯逻辑问题?对于你这样逻辑能力和逻辑信念都极强的人。
陈天桥:信佛是一个纯逻辑问题。病痛成就了逻辑的一环。我的幸运指的是我有幸看到了这个逻辑。
卢泓言:理解。我考上人大后本以为会很开心,但实际上不开心。本以为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会开心,依然不开心。然后就觉得将来做再大的事业也不会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就更不开心。于是就开始去教堂,去寺庙,他们都引导人向内求。净空老法师说,天下宗教就像五根指头,都长在一块手掌上面,讲的都是爱。
陈天桥:爱这么重要的问题,似乎传统的佛教徒回答的不够。我在香格里拉捐建了一个最传统的寺院。我准备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美国建一个最“离经叛道”的寺院。
卢泓言:我以为科技对人类整体的解脱无益。美国1947 到 1957 年间,由于青霉素的广泛使用,梅毒发病率下降了 95%。1960 年FDA 批准了第一个口服避孕药。这两项医学进步带来一个副产品,性解放。到了 80 年代,青霉素无法治疗的生殖器疱疹和艾滋病的流行,又让人们开始重新思考性解放。科学从未根治问题而总伴随着更大的问题。人类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而为所欲为。
陈天桥:不能一概否认科技,我认为。一味向外寻求的科技会带来你说的后果,所以我们需要有向内寻求的科技,这就是我研究脑科学的初衷。比如抑郁到底是怎样的,痛苦在大脑里是如何体现的,然后就能帮助他们减轻。
卢泓言:修道有证悟的人,他们也会得病,会痛,这是因果,免不了,但他们不会觉得苦,内心不会被扰动。这个效果是心的境界实现的。但一般人会为病痛而苦,心被扰动。如果用科技来消除痛,由此没有了苦,但他的心的本质没有变化,反而由于没有了痛这个激励条件,他失去了去修炼心的动力。「念身不求无病。身无病,则贪欲乃生。贪欲生,必破戒退道。知病性空,病不能恼,以病苦为良药。」
陈天桥:痛苦是我们渡河的舟,指月的指,我们最终的目的是离苦得乐。所以你说的体验痛苦是痛苦作为手段的价值,我谈的解决痛苦是我们修行的最终目标,我们不是谈的同一回事情,当然从手段的角度来看我同意你的观点。
卢泓言:科技如何能帮助人的修行?比如生出求解脱的心。
陈天桥:这关于科技和佛教现代化的关系。科技让我们的贪嗔痴得到了更大的满足,放纵了我们的欲望,离最终的解脱只会越来越远,代价会越来越大,这正是我对科技未来发展悲观的原因。我相信我们最终的解脱来自于我们的心,用修行、觉悟来得到最大的解脱。我非常赞成,也身体力行了十年。这十年我的修行,从某些指标衡量,没有寸进,但是引发我思考了一些问题,比如:
如果仅靠心的觉悟,我们为什么需要八万四千法门?四加行,观想,持咒这么多的修行仪轨有什么意义?同样的法门,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轻松入定,有的人就是心猿意马?有的人可以顿悟有些人就是不得解脱?
我们能否可以研究出新的“法门”,让那些资质平庸的人也能更快的觉悟?或者从痛苦中觉悟从而得到解脱?
卢泓言:证悟的证是内证,我理解就是心达到的境界。科学是外证,是物理世界可以复现的因果。那么桥哥所说的对内的科技跟内证有什么关系?
陈天桥:我有几个思考。第一, 如果佛的基本教义如空性无我属于科学(science)的范畴,那相应的仪轨,呼吸,观想都是技术(technology),所有的技术本质上就是通过总结有效果的规律形成的方法。我个人觉得佛教也并没有排斥技术。我们不能因为有些高僧大德无需修行直接顿悟而否定这些法门的必要性。同理,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些法门而否定可能有别的更新更好的技术普惠到更多的修行者。
第二,弥补人和人之间觉性的差距是否可行?如果佛教徒真心信奉“空性”的教诲,那么这些差距是可以被调整的,否则有了一个坚固而不可被改变的“我”,本质上和“无我和无常”是相悖的。所以这些技术不但必要,而且可行。
第三,佛在几千年前,根据当时人类的认知水平和觉性水平,设计了四万八千法门,但末法时代的到来,我们看到这些法门的效果对现代人来说还是不足的。
在走访了三百个神经科学家后,我越发相信,新的法门就是要和人类最新的科学水平和科学发现相结合,尤其是神经科学。比如说嗔,一个容易嗔怒的人我们说他修行不好,一个先天乐天派的人我们说有佛缘底子好。其实这种佛缘和底子可以理解为负责嗔怒(aggression)的那组神经元的放电方式不同,就和我们有人长得高长得矮一样,并不虚无缥缈而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如果我们改变放电模式,那个乐天派的人照样可以患有易怒症。当然修行也可以带来改变,但是和吃中药一样,有些效果显著,有些可能穷尽一生还不知道是否能够通过修行调整好这个放电模式。
卢泓言:佛法讲,一切唯心造。这些放电模式跟心有什么关系?既然一切唯心造,在贪嗔痴未除的情况下,科技对脑的一切掌控都会成为贪嗔痴的工具?
陈天桥:总结来说这种向内追寻的科学技术,就是帮助我们提高觉醒,离苦得乐而不是放纵自我满足贪欲的科技,具体研究可能包括:情绪是什么?贪嗔痴是什么?爱和不爱,慈悲和不慈悲的生理基础是什么?人的决策是如何做出的?为什么理智有时候不能强大到控制我们的欲望?我到底是谁,如何证明无我?空性到底是什么,觉悟和觉知(consciousness)到底是什么?当然,我不能保证最终研究的结果对人的修行一定会有帮助,但我更感兴趣的是真相。
卢泓言:一切唯心造。真相跟心是什么关系?
陈天桥:当然,世界上哪有什么可以用“科学”来证明的终极真相!终极的真相只存在于绝对的信心之中,可惜现代人可能永远做不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