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这个概念是一次新瓶装旧酒,它本身的内涵很浅显,只是,它确实触碰到了大量青年人的痛点,又不具备对资本或政治的“攻击性”,所以可以迅速传播。佛系青年并非真的放下欲念,实在是需要一个可以接受的“精神中介”。所以,佛系只是一种假装豁达。满口佛系的青年人,是害怕受伤的刺猬。
不敢靠近的刺猬
叔本华在《附录与补遗》中说起过一个经典的刺猬效应,大意是:刺猬在天冷时彼此靠拢取暖,但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互相刺伤。后来,它被衍生阐释为:人们彼此像刺猬,渴望被关心,却不敢走得太近。在当今社会,都市青年的刺猬属性被一步步放大。随着住宅更替、土地流转、传统家庭的瓦解,在大都市里,资本与政治合谋,加强了对城市市民的管理。随之,人与人的关系日益紧张,个体企盼被关心,却怀疑别人的关心是虚假的,这个问题,大导演杨德昌在《青梅竹马》里就曾反映过。
刺猬效应愈演愈烈,加剧了都市人的猜忌,促使一批人离群索居。在中国的邻居日本,离群索居已经是一个老大难问题。日本有一群城市市民被称为“蛰居族”:拒绝参与社会生活,特别是上学或工作;没有任何亲密的社会关系,“失踪”时间超过6个月。《“消失”的100万日本人》一文提及:“据日本内阁府公布的数据,截至2017年,15到39岁之间的蛰居人数达到54.1万人,其中80%是男性,且大多数人拥有硕士学历。”甚至,九州大学教授、神经精神病学家加藤孝宏推测:“至少有100万日本人处于“隐居”状态,约占总人口的1%。”这部分人厌弃社交、抵触长久的工作、热爱阅读、电子游戏、网络聊天等,渴望被人关心,却死守自己的防线。他们不再相信宏大图景,躲进自己的小空间里,成为与几乎社会脱离的人。
与此同时,日本社会的市民们对周遭人小心翼翼、保持礼貌,却守着冷冰冰的距离;他们乐于对陌生者行善,却对身边人“关怀无能”;他们生活在一种亏欠感中,需要有一个符号来救赎自我。在日本,这被视作低欲望社会的表征。什么是低欲望社会呢?“低欲望”一词,源于日本学者大前研一,他认为:现今的日本社会,青年人正在自发地降低欲望。日本国民过着吃好穿好的生活,却逐渐丧失了对生活的热忱。越来越多的日本人,拥抱生活的“虚无”,就像太宰治《斜阳》中的男主人公,“我就是一颗小草,在这个世界的空气和阳光中难以苟活的小草。我的生命中欠缺或缺少一种素质,苟活至今,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而在这两年,中国都市青年人则津津乐道于“丧”、“佛系”。丧文化流行于2016年至今,2016年夏天,网络上出现以“葛优躺”为代表的丧文化表情包,与此同时,漫画《马男波杰克》、网红赵曾等符号也以“丧”的气质浮出水面,被部分青年人欣赏。到目前为止,不同论者对“丧”的定义都有不同,但总而言之,它是一种“感觉身体被掏空”的状态,外化表现是工作无精打采、自我嘲讽戏谑、对未来缺乏期待。《马男波杰克》说:“你是个烂人,而且你对自己是烂人浑然不知,并不能让你好多少。”是“丧”的典型态度。
至于“佛系”现象,它最早来源于2014年的一本日本杂志,作者介绍了“佛系男子”的一些特征,比如:“自己的兴趣爱好永远都放在第一位,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想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和节奏去做。总是嫌谈恋爱太麻烦,不想在上面费神费时间,也不想交什么女朋友,就单纯喜欢自己一个人,和女生在一起会感觉很累。”到2017年,“佛系”因为文化公司“新世相”的包装推广,彻底在中国都市青年人中传播。佛系生活成为一种主张,它的主要表现是“采取一种什么都行、不走心、风轻云淡、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在丧的程度上多了些看破、无所谓的姿态。
佛系未必是低欲望
中国青年人的“丧”和“佛系”让部分看官联想起日本的低欲望社会,只需通过搜索引擎,《90后的佛系人生是另一种低欲望社会》《“佛系文化”流行的背后,中国正进入“低欲望”社会》这样的标题比比皆是,其中不乏人民日报等官媒的评论。在学院,也有学者将“佛系”与现代性的消极后果联系起来,比如复旦大学的孙向晨教授,他认为:“现代性的消极后果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这同样是现代性社会的一个“成果”。”与此同时,他担忧:“在我们的社会中,这种“不思进取”的价值虚无,会打着传统文化中的“无为”、“随缘”的旗号隐蔽自身,其实这是现代社会消解积极价值观的一个危险信号。”
不过,当我们在讨论“佛系”时,是否就能以“佛系”来断定这部分青年人“不思进取”,也许值得商榷。如果仔细对比会发现:中国的佛系现象和日本的低欲望社会,区别很大。
日本青年的低欲望,建立在物质丰饶、社会分工细密、福利制度完善、文化工业发达、二十世纪的战争及战后反思的基础上。日本青年也曾狂热,比如五十年代的太阳族,但他们的狂热如入无物之境,后来被“奶头乐”消解了。所谓“奶头乐”,就是采取温情、麻醉、低成本、半满足的办法来缓解阶层冲突,简单来说,是用大量的娱乐活动,比如游戏、爆米花电影、性服务等来填满他们的生活。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日本也曾大力调动民众生产积极性,社会上兴起建设热潮,城乡结构在改变,都市的建筑风格、家庭、邻里关系等也随之变化。在当时,日本都市如同波德里亚口中的消费社会,可一切在八十年代末由盛转衰,因为美国的经济制裁和本国的人口老龄化问题,日本出现长期的经济疲软。随之而来的是现代性的失落,当一切宏大价值瓦解,前辈的狂热又带来灾难,社会结构已经固化,日本青年人发觉再怎么奋斗,也好像能看到天花板,老老实实过活,又衣食无忧,于是,他们陷入了虚无的泥淖。
而中国社会的佛系青年,却未必真的属于“低欲望群体”。就笔者所了解,念叨“佛系”的青年人,小部分的的确如同日本的“蛰居族”,不爱工作,生活随缘,但更多人,是嘴上随缘,实际掏空身体。他们加班加点,不惜接受资本的剥削,只为改变命运、实现人生的幸福。不妨想象这样一个画面:一位刚步入社会的青年人,早上八点到公司,晚上八点离开,再搭乘一个小时的地铁,挤来挤去,在污浊的空气中刷朋友圈,想感慨生活的艰辛,却想到圈子嘈杂,于是发一个佛系表情包,冷暖自知。
所以,从行动来看,这些人不是无欲无求,佛系,是他们一个柔软的盾牌。日本社会的未来,可能就是攻壳机动队式的赛博朋克世界。但中国社会,只是局部低欲望,主流人口,仍在积极地为经济建设、KPI数值铺砖添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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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 齐格蒙·鲍曼 出版社: 江苏人民出版社 译者: 郇建立 出版年: 2006-12 页数: 259
无所谓,还是口是心非
佛系江湖里有人张扬欲望,无所谓的姿态背后,是青年人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利己之心。
一方面,它的确与九零后这一代的个体主义倾向有关,九零后出生在改革开放的环境里,接受到更多新潮的西方理论,对自身主体性的重视强于上几代人。他们厌弃了崇高口号,也不相信任何经不起推敲的宏大价值,他们重视个人欲望,强调个人权利,追求身体解放,但是,青年人挣脱出集体后,又该何去何从?
在高举自我的同时,生命的其他价值会不会因此萎缩?大量的文艺作品告诉我们要认识自我、追求自由,但没有告诉我们:这之后该怎么办?我们又该如何寻找自己的意义?所以社会学家鲍曼在《被围困的社会》中担忧:“个体解放很容易导致“无能和焦虑这样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会因一时的冲动而放弃自己的个性,并通过完全把自己湮没在外部世界之中而克服孤独感和无能感。”
当然,九零后并不是完全个人主义的群体,个人主义只是其中一个面向。九零后夹在八零后与零零后之间,历经从市场经济确立到如今近三十年的时光,一方面,九零后的国家情怀、民族认同是没有磨灭的,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九零后,如网上所谓的“小粉红”,表现出浓烈的爱国情怀。
另一方面,九零后是非常工具理性的一代,他们在拒绝崇高价值的同事,潜移默化了实用的精神,相当一部分青年人看问题很现实,很计较得失利弊,但在过去,这个面向被忽视了,因为九零后常常被定义为“娱乐的一代”“追求自由的一代”甚至更极端的“矫情一代”,但其实,这一代人浸润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深刻感受到资本的力量与商品经济的影响,他们的思维方式,也在随之改变。有趣的是,一些青年人已经主动选择商品化自己,为的,是谋求利益,也是缓解不安。因为,被人关注、被财富簇拥、被幻觉安抚,是他们摆脱不安的渠道。
这一代青年人的不安在一些社会事件中也有所体现。陶崇园之死、西安寒门博士自杀事件以及一系列碰瓷事件等,这些事情都呈现出人与人互不信任、互相猜忌的图景,也暴露出青年人对命运流露出的一些迷惘——已经很努力奋斗,却仍然连一些基本的个人权利都无法保障,连最基本的生活温暖都不如上一代,这到底是为什么?在一系列关于青年人的恶性事件中,哪怕一些很优秀的青年人,进了名校,有了别人羡慕的文凭,却仍然要被压榨、被当作物品、奴仆一样去对待,即便走出象牙塔,也会因为自己的出身门第步履维艰,于是,他们停下了。
他们生活在一个阶层逐渐固化的关键时期,在上一波改革红利消逝的节点,社会贫富差距在拉大,而社会矛盾则在积聚。他们仍然渴望通过奋斗改变命运,渴望实现人生的意义,但现实如冰霜,个人如蝼蚁,部分青年人发现自己的收入上涨幅度跟不上物价,穷尽一生居然只是为了房子和一些基本的人身尊严,但他们已经在路上,面对一同竞争的大军,又不敢撤退,生怕被落下,在这进退维谷的人生里,没有崇高的价值为他们给予慰藉,青年人,彻彻底底的孤独了。
为了缓解孤独与不安,青年人不停奋斗,转移注意力,或者说找到一个认同点。但是这种奋斗太容易幻灭,一个是阶层分化,上升渠道变窄;一个是:这个解决不了他们在精神上的空虚。这时候,便只能自嘲佛系,聊以解忧。真的不在乎吗?只是活得难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