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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进内心堡垒

2025年1月10日  来源:幸福学是如何掌控我们的 作者:埃德加·卡巴纳斯 提供人:yehe60......

躲进内心堡垒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不久,向教练和其他个人成长专家寻求帮助的做法开始变得司空见惯。各种媒体、网站和博客纷纷主动提出要帮助用户在这段困难时期内“管理”好情感,同时告诫他们:忽视自己可能会带来严重后果。此处仅举一例:《赫芬顿邮报》在2009年刊登过(在2011年再次刊登)一篇名为《如何在困难时期照顾好自己》的文章,文章作者是一位专业教练,同时也是一家猎头公司的老板:

我们当中许多人正经历着深刻的混乱、恐惧、不确定,如果选择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那就是在帮倒忙。每天,关于经济环境形势和失业问题的讨论不绝于耳,这些话题让人心灰意冷。[……]压力往往会让我们忽视自我,因为我们总会任其摆布,这将给我们的健康带来不利影响,对战胜逆境更是毫无益处。[……]我将提出我认为很重要的几点建议,它们将能帮助你好好照顾自己:保持自尊;笑口常开;留意生活中的细小事物;活在当下;关注你自己和身边的其他人。金融危机带来的失业与严重的财务问题会简单粗暴地打击我们,让我们以为自己一文不值,甚至可能会让我们深陷这种或那种形式的自我诋毁之中。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的是,我们要按照一定的原则好好照顾自己,通过进行非常简单的日常练习来帮助自己优雅地度过这段具有挑战性的混乱时期。现在请扪心自问:你要如何照顾好自己?131

众所周知,2008年的金融危机导致全球经济严重衰退。从此,一个前景黯淡、贫困和不平等现象加剧、劳动市场恶化、体制严重不稳、政治信任陷入危机的时代开始了。十年后的今天,这场危机的后果仍然存在,而且其中许多似乎已经制度化和长期化。这种前所未有的形势不禁使人严重怀疑,我们如今正生活在一个社会、政治、经济全面大衰退的时代。132尽管公众已日益对这种不稳定和不可靠的普遍状况有所察觉,但关于隐藏在当前状况背后的塑造个人生活的结构性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对他们来说还是很难发现或是难以理解的。不确定感、不安感、无助感以及对未来的焦虑感已深入骨髓,因此,那些呼吁人们撤退回自己的内心堡垒转而关注自我的话语,尤其是在这场危机中受创最深的人身上,找到了可以蓬勃发展的理想土地。

克里斯托弗·拉什[6]早在几十年前便提出:在动荡时期,生活往往会成为一种对“心理幸存”的锻炼。当人们在面对极不稳定、危险重重、难以预料的环境时,往往会选择撤退作为防御策略,他们在情感上远离一切世俗活动,从此只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和幸福状态。133以赛亚·伯林[7]也曾强调,当“外部世界变得了无生机、冷酷无情、毫无公正可言时”134,人会自然而然撤退回自由主义倡导的“内心堡垒”。杰克·巴巴列特[8]也给出了相似意见,他特别指出,“在经济和政治的低谷期,人们更能体会到自己作为情感个体的存在。”尽管呼吁人们撤退回内心堡垒并无新意也并非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这种呼声还是在最近几年,特别是在2008年经济崩溃和社会崩溃后不久,重新活跃了起来。[9]如社会学家米歇尔·拉蒙[10]最近所揭示的那样,后危机时代新自由主义社会中的个体最终开始相信:“他们必须真正关注自我,重新振作起来,找回意志和力量,以便更好地抵御普遍经济衰退”135。这种信仰具有重要的社会学影响:这不仅仅关乎人们从此将注意力从凡尘俗世中完全转移到自己身上136;此外,在深信个人命运只与自身努力以及心理韧性息息相关的前提下,人们部分或完全丧失了设想社会政治变革的可能。

正念疗法有限公司

五花八门的幸福疗法、幸福服务、幸福产品从此风靡全球。我们认为,这种世界级现象既是一种大规模文化趋势的征象也是其成因。我们要做的是探索这种文化趋势的内在性,寻找一种意志力与心理学上的解决方案,它们可以帮助人们适应不确定感与无助感、帮助人们处理在根本上造成不安全感的情况137。正念(mindfulness)能够最好地诠释这一切。正念传达的信息在于:主动将注意力聚焦于个人的内在并不意味着精疲力竭或是失去希望,恰恰相反,它是一种能够在这个可怕而混乱的世界中充分发展个人、提高行动能力的最佳方法。不管是被精神世界散发出的气息所笼罩也好,或是有偏科学性和世俗性的语言作为装饰也罢,正念的宗旨在于鼓励人们相信:如果他们开始相信自己、多些耐心、不再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事物、学会放手,那么一切都会变好。正念治疗指导客户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中;活在当下,过尽可能充实的生活;体验“真实的情感”;品味生活中的小事;分清轻重缓急,明确最优先要做的事;用积极、平静、坚韧的态度去应对周遭任何情况。《时代周刊》在2016年专门辟出一期名为《幸福的科学:发现快乐生活的新方法》的特刊,全部篇幅都用来介绍正念疗法、精神性与精神科学。其中有一些文章建议人们要“充分活在当下”以便“更高产、更幸福”138,要留些时间给自己,提防“所有消耗你时间的人,比如你的家人”139。还有一些文章则建议人们从日常活动中“获得乐趣”,包括那些最平淡无奇的事情(比如“有仪式感地切菜”140)。一篇名为《活在当下的艺术》(The Art Of Being Present)的文章向我们讲述了蒂姆·瑞安的亲身经历,这位来自俄亥俄州的民主党议员在体验了正念疗法后深深着迷,于是他决定为正念疗法奔走发声,呼吁联邦政府大幅增加用于该领域研究的专项资金:

2008年,刚参加完选举活动的瑞安精神紧张、疲惫不堪,于是他决定参加一个正念治疗研修班。其间他关掉自己的两部手机,整整三十六个小时的训练全程保持安静。瑞安说,“我的精神终于获得了平静,我的身心合二为一。我去见了乔恩,并对他说,‘我们必须要研究这个!要让所有学校开设这门课程,还要把它纳入我们的医疗体系中’”141

确实近年来,凡是讨论到公共卫生问题时,正念疗法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一个中心话题。正念疗法的影子很快出现在公共政策、学校、卫生机构、监狱和军队中——甚至是为社会最贫困阶层(从芝加哥的非裔边缘女性到马德里郊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的用以治疗抑郁的低成本健康项目中。142当然它也成为学术领域全面研究的对象。正念疗法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21世纪初受到积极心理学家大力推广,直至2008年才真正开始流行起来。仅仅在PubMed[11]上进行检索就可以发现,2000—2008年关于正念疗法的学术论文有300篇,而2008—2017年这个数字超过了3000,而且此阶段的正念疗法研究明显呈现出与诸如经济学、管理学和神经科学等学科相交叉的特征。与此同时,正念疗法本身已经成为一个利润丰厚的行业,每年会产生超过10亿美元的可观收益。线下课程、网上培训、研修班、手机应用程序等数不胜数的各种产品从此被贴上“正念疗法”的标签,它们大获成功,前景一片光明。以头脑空间[12]为例,凭借超过600万的下载次数,它在2017年获得超过3000万美元的利润。143在劳工领域,越来越多的跨国公司也开始引入正念疗法,比如通用磨坊[13]、英特尔[14]、福特、美国运通[15]以及谷歌(最近推出了“探索内在的自我”课程),当然这只是冰山一角。这些公司希望通过正念疗法来帮助员工“统治”压力、对抗持续的不安感,使员工通过“情绪管理”变得更具灵活性和生产力。正念疗法以这种方式与已经成熟的教练行业相融合,“正念疗法教练”从此成为新的职业趋势。

如今,以积极心理学家为首的“幸福专家们”将正念疗法视为至宝。这首先是因为正念疗法完美契合了所谓的幸福科学,它们同样主张物化内在性,内化责任感,把完善自我的执念变为一种强制的道德观念、个人需求和经济发展手段。此外,正念疗法完美契合了让幸福专家们与众不同的新自由主义世界观、个人主义假设以及狭隘的社会观。与幸福学家所认可的许多其他概念和方法一样,正念疗法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它承诺可以高效解决如今深深困扰新自由主义社会的“流行病”。虽然正念疗法被广泛认为可以给人带来内心平静,但是米格尔·法里亚斯和凯瑟琳·维克霍姆在《佛祖药丸:打坐冥想真的能改变你吗?》一书中指出,事实上正念疗法很可能加重了人们的消沉和焦虑情绪,因为人们在被迫不停地去探索自我的过程中脱离了现实。144

幸福产业中的所有产品都在鼓励人们进行自我关注、自我探索——说到底,就是怂恿人们躲进“内心堡垒”。正念疗法造成的这种长期的不满足感,不正是它承诺要治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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