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为显眼穿衣,或为藏身穿衣
化妆心理疗法成了当今学界的一大热点,好几所大学的心理学研究室都在重点研究这一课题。通过化妆(身、心两方面)疗愈面部受伤的人,为切除乳房的乳腺癌患者研发专用内衣,从侧面帮助她们重新构筑自我与身体的关系……长久以来,这些努力往往无法得到世人关注,好在相关企业的研究人员付出的努力在不断积累,绝不会白白浪费。
不过近年来,化妆疗法的应用范围呈现出扩大趋势。有人用它来抑制阿尔茨海默症的恶化,还有专业化妆讲师去法务省管辖的女子学院,向家庭法院送来改造的少女传授合宜的化妆方法(不过无论对少女们而言,还是对看她们妆容的人而言,如何定义“合宜”都是个大问题)。
说起服装,人们往往会把讨论重点放在穿衣人的品位或他们自我表现的方式上。穿衣服是对自己在公开场合形象的构思和演绎,一个人选择的衣服会直接暴露他在人际关系上的品位,以及他与社会保持距离的尺度。有人尽量选择不惹眼的着装,有人却偏爱奇装异服,或接近朋克风、惹人侧目的衣服。
用心挑选衣服也许是为了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也许是为了遁形于茫茫人海。人有时会注重与他人的差异,有时却把自己塞进人人都穿的、与制服无异的衣服里。无论如何,服装必然会体现穿衣者的社会意识,或者穿衣者对他人眼中的自己的定位。
服装为他人的视线存在
衣服是装饰他人视线的物品——这是从与他人的关系层面看待服装的绝妙角度。说到这里,我立刻想到一个例子。炎炎夏日,僧人与妇女会的成员会在贴身的白衣外面套上一层通透的黑色罗纱。多穿一层,人自然会觉得更热一些,可见他们这么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别人看到时感觉清凉。
反之,服装也有可能伤害别人。前年,大阪府某市的市长表示,近年来教师着装极不得体,提议政府出台新规:小学与初中老师在校园内必须穿制服。这番言论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市长、教育委员会与老师们分成两派,针锋相对。一派批判着装不得体的弊端,另一派力争着装自由不可侵犯。
不过,我对这场争论的前提略有异议。首先,服装是否得体充其量不过是个人的着装品位。人人都穿一样的衣服,就不会有人着装不得体了吗?我看未必。再看那些主张着装自由的老师,其实他们已经穿制服了。如果大多数老师都是运动衫加拖鞋,这种着装就和公司职员穿西装打领带一样,成了正儿八经的制服。穿上这些衣服,就说明你的意识已经制服化了。持反对意见的老师如果真心想要追求着装自由,那就得先脱下运动衫这套宽松散漫(loose)的制服。没错,这才是泡泡袜(loose socks)在英语里的正确发音。[1]
任何衣服都有其制服化的一面。裤子和裙子就是意思明确的性别制服。反之,同一种类型的衣服也能靠穿法与搭配技巧展示出不同于他人的微妙差异。所有衣服都是制服,所有人也在同一时间把自己的身份意识寄托在衣服的小差异上。这么看来,没有人能强迫谁穿某种衣服,因为这关乎个体价值。
制服将不同个体还原为单一的属性。医生与护士、警官与法官、飞行员与空乘……为什么这些人必须严格统一着装?因为他们的工作任务与公众的生命息息相关,必须专注地完成自己的一举一动。换言之,他们必须主动令自己的属性回归单一,才能专心履行好职责。
然而,学校不是孩子们完成这类任务的地方,而是完善健全人格、培育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场所。所以以前的学生不需要穿校服,老师们反而时时需要穿三件套上班。当然,时代不同了,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可是无论在什么年代,向学生传授人生哲学与思维方式都是极其重大的职责。也许以前的老师们也是为了抵御肩负重任的恐惧,才选择了较为严肃的着装。在我看来,老师其实和医生、警官一样,不穿上制服,就难免会有要被责任压垮的感觉。
但这份恐惧仿佛已经从现在的学校着装中消失了。在校服反对派看来,校服(制服)只是从管理学生的思路出发的产物,统一的校服还会压制孩子们的自由精神。有人认为,要是没有校服,学生们就会动脑筋构思自己的着装,有助于提升他们的品位。但也有人觉得,没有校服就意味着家长要花更多钱给孩子买衣服,造成一定的经济负担。甚至有人认为,学校必须确保不同家庭与阶级的孩子站上同一条起跑线,而制服就是这种承诺的象征。当然肯定也存在由于强迫学生穿校服,导致学生自尊心受挫的情况。这些问题都很重要。
可是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只会在自由或规则的层面讨论服装,极少关注服装强加在人身上的情感。照理说,强迫他人忍耐妥协时,我们应该在内心深处对他怀有敬意。只要我们还以人的身份活在世上,就应该怜悯在着装上忍耐妥协的人的神情。
我这么说,是因为现在有许多学校强迫学生穿校服。要我看,其实学生穿什么都无所谓。正如前面说的那样,衣服原本是为他人的视觉感受服务的。别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出现在我面前,是否特别注意自己的衣着,会如实反映出他对我的看法。这种反映的精密和准确绝对超出常人的想象。老师的着装可能伤害学生:“老师就这么不在乎我们吗……”反过来学生用着装伤害老师的情况恐怕也不少见。我的朋友就有过这方面经历(虽然当时他不是学生):第一次参加孩子学校举办的“父亲旁听日”活动时,他特意穿了一套平时不太穿的西装。到了教室,发现老师居然穿着一身随便的运动服。他说他不仅受到了伤害,简直是受了奇耻大辱。
综上所述,衣服其实承载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强迫某个人穿某一种衣服,可能会对那个人造成伤害。反之,自己穿的衣服也有可能伤害别人。在我看来,无论学校还是其他机构,都很有必要就“在集体生活中穿衣服”这件事进行一番深入的探讨。
家庭和学校,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人的人生起点。要是这个起点无法令它的成员信服,那这位成员恐怕也无法对社会产生正面印象。如果把学校比作社会的缩影,那么让学生在厌恶与反感情绪中开启对社会的认知未免太过可悲(强迫学生穿不喜欢的校服会造成消极情绪)。衣服会让人们灵魂最敏感的部分(也就是皮肤)产生对社会的适应或疏离感。因此,我们更要尽可能细致、合理地探讨有关衣服的话题。
名为“年轻”的强迫观念
据说有研究结果显示,化妆心理疗法有助于缓解阿尔茨海默症的恶化。也许在意他人眼中的自己有助于激活人类意识吧。换句话说,能否感觉到自己在他人眼中真正有意义,是攸关个体自我身份界定的本质问题。毕竟,如果一个人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也许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
言归正传。常有人说,在意着装到头来还是为了更好地表现自己。然而,此处的“好”往往只是某个时代下或某个集体成员心目中的好。年轻就是这种好的典型。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人们会精心化妆,藏起脸上的细纹。
皱纹着实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再怎么夸一个人的皱纹好看也没用,人家只会认定是自己长得实在不够好看,不得不让你想出这种别出心裁的夸奖。可是话说回来,人为什么如此忌讳岁月的痕迹?为什么非要用一刀切的标准评判肌肤的美丑呢?
为什么人们如此抵触自己的皮肤失去光泽与弹性?首要原因恐怕是这种变化会让人们感到自己正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疲惫、减退、萎缩、衰弱、下降、弛缓、崩塌……光泽与弹性的消失,总是伴随这样的负面印象。
反过来说,也意味着“活着”被人们理解为拥有能孕育某种东西的力量与紧张。从生产效率的角度理解存在的力量,从渐进的角度把握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思考模式在此处体现得淋漓尽致。
大多数企业至今仍把生产效率、工作效率看得重于一切,但是在生活方式上虔诚信奉生产至上的个人应该已经很少见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无法放下想要变得更美、想要把皮肤打理得更好之类的想法。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书写符号的画布
拔掉多余的毛发,把乳液、乳霜或蜜粉一层层涂在脸上,再推开或擦掉。遮住斑点,均匀肤色,给皮肤通透的光彩,抹去时间的阴影与记忆……为了在面部打造张弛有度的新形象,再用眼线笔、眼影、眉笔、睫毛膏、腮红、口红等工具化妆。整套流程和在地上画交通标识非常相似——动手之前,需要先用沥青平整地面。我们化妆的时候,不也是先将渗入面部的含义归零,创造一个能任意书写符号的空白平面吗?
卸了妆的脸平淡无奇。对他人而言就像凹陷了一样,甚至让人毛骨悚然。这恐怕就是人暂时陷入身份缺失(存在感薄弱)时特有的恐惧感。莫非连本该蕴藏着独一无二的时光、无可替代的脸,都成了书写符号的画布?
有个词叫“健身成瘾”。从六十年代后期爆发的慢跑热,到八十年代的健身热(健身俱乐部、举重训练营、健身中心等设施也爆炸性增长),人们始终放不下塑身欲。这种欲望还与抽脂去皱等外科美容手术、塑身内衣等事物密切联系,促使人们不断追求健身后发达、紧致的完美身材。
耐人寻味的是,越是严谨地管理、训练,人就越不满意现有的身体,进而愈发沉迷于健身。明明想要自由自在地设计自己的身体,却被无法自控的欲望玩弄于股掌之间,人们便陷入了自相矛盾。
时间的沉淀,让衣服也有了“面孔”
本节插图出自石内都[2]的摄影集《1·9·4·7》。书中每张照片都以一九四七年出生的女人的身体部位为对象。可惜这本书已经绝版,目前很难买到。
刻着深深皱纹的手脚填满整个画面。乍一看,很难相信它们属于四十多岁的拍照对象。翻看这本影集,我惊讶地发现,四十多岁的身体竟然也有光泽。不过那种光泽与穿旧了的校服的光泽有异曲同工之妙,黯淡得好似几乎被磨破的布,又好像被熨烫了太多次的衣服特有的反光。皮肤也是这样,皴裂的、干枯的、磨出硬茧的、隆起的皮肤……
看着这些光泽黯淡的手脚,我竟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朝气蓬勃的身体、水嫩紧致的身体,反而不是真正的身体。这样的身体就像金属与釉质的表面,均匀而闪亮。然而,我们很难在这样的表面找出一张真正的“面孔”。
但这些四十多岁的身体上,印有时间的磨蚀。换句话说,这些身体是有面孔的。正因如此,我们正视它们的时候才会受到心灵的触动。
石内都《1·9·4·7》No.11(上)、No.49(下)
扭曲的脚趾,覆满疮痂的脚底,指甲油剥落的指甲,薄薄一层皮肤上纵横无数条细纹的手背……如果这些是她们的面孔,即她们本身,我们就无法再目不转睛地直视了——《1·9·4·7》就是这样一本摄影集。脸是人格的所在,四肢是离脸最远的人体组成。在我看来,以这些部位再现面孔,就是摄影师的拍摄用意。
相较之下,可以说化妆遮盖细纹的终极目标,就是对时间做防腐处理。然而,抹去时间痕迹的脸面或身体就真的美丽吗?它难道不是再不属于任何人了吗?没有时间的折磨,没有时间的哀愁,也没有时间的伤痕。这样的东西,恐怕不能算是一张面孔,只是一具无名的肉体,一具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肉体。
这个道理当然也适用于我们的另一层皮肤:衣服。衣服的老化与皱褶也可以不那么单纯,将时间缝入其中的设计完全可能成立。穿旧的衣服常常让我们感到时间的沉淀,即便它本身并不特殊,也并非出于某知名设计师之手。时间的沉淀,让衣服拥有了面孔。
近年来,许多设计师想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人们拥有独一无二的脸孔。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山本耀司曾经在那部关于他的电影(p.40)中略带嫉妒地对旧衣服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想设计时间。”
贴心待人的衣服
影片中,山本耀司还说,他做设计时总是想着能否帮上别人的忙。
衣服不言不语,却像镜子一样照出一个人的脸,或让旁人看到穿衣人的脸,来敞开胸怀接受他的一切。我把衣服的这种特性概括为“贴心款待”。
话说回来,面孔着实不可思议。它不仅是自我的标识,有时甚至可以成为自我本身,我们却绝不可能直接看到自己的脸。也就是说,脸和自我的距离无限遥远。他人会对着我们的脸说话,或做出种种反应。所以说,脸是为他人存在的。
衣服也有类似的属性。提到衣服,很多人会立刻把矛头指向品味,但衣服既是自我表现的途径,又会装饰他人的视线,还会接受或拒绝他人。后者的作用反而更重要。衣服呈现的,不正是每一次和他人打交道时的模式吗?衣服不光属于穿衣人。拒绝他人时,我们可以故意穿上更容易被对方吐口水的衣服,来彰显自身的态度。
不能没有衣服
我一贯认为,所谓哲学,就是深入思考人生在世离不开的东西。然而,人们往往很难回答与它们相关的问题,只能无休止地思考下去。不过,无休止的思考与探讨也会让我们得出当时最恰当的解决方案,即便那并不是终极的解答。我们离不开衣服。谁都不能不穿衣服,可是关于衣服的问题却总被外表、外貌之类的问题一笔带过,没有得到深度的探讨。
注释
[1]“泡泡袜”的日语“ルーズソックス”读作“ruuzusokkusu”,与英语读音类似。
[2]石内都(Ishiuchi Miyako,1947-),日本摄影师,作品内敛、优雅,善于捕捉现代日本女性变化显著的自我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