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皮肤感受出发感受身体
近年来,挑选衣服的时候更注重面料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他们不怎么在乎衣服的外层(比如颜色或板型),却对紧贴肌肤的内里,尤其是平时容易忽略的质地,即所谓的质感分外在意。我还听说,新型材料特有的那种闪亮亮、滑溜溜的细腻手感特别受欢迎。
话说回来,前一阵子的确流行过类似故意反穿衬衫与裙子的设计。挂在皮肤上,神似搪瓷、乙烯的质感得到了人们的青睐,当年那种在肌肤与外衣之间起“润滑”作用的衬裙式内衣却越来越少见了。这么看来,当代女性追求的衣服对皮肤的刺激不是微妙而柔和的,反而是很强烈的。
这一倾向也许意味着用名为皮肤的袋子把身体包裹起来已经失去了现实意义。传播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1]认为,媒介社会是“大脑在头骨之外、神经在皮肤之外”的社会,身体感觉已分解成无数细微的碎片,融入城市的神经组织,把身体理解成“被皮肤包裹的肉体”怕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的身体仿佛已经融化在城市广告、网络视频、录像与电视游戏的画面中。
也许人们不想单纯从形象上感知自己的存在,还想从皮肤层次深度感受——它不是肌肉,亦非神经,而是皮肤的模拟,换个说法就是质感(质地、手感)的模型。也许人们已经开始从这个角度把握自己的身体了。新型合成纤维等领域的科技进步,成了质感冒险的强大后盾。
麦克卢汉认为,我们应该把衣服看成皮肤的延伸。因为它既能调控温度,又是社会生活中自我界定的凭据,是一种“社会皮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妇女的服装不再偏重视觉,而是开始偏重雕塑式和触觉式的感知。那时他写过这样一段话:
过去的若干世纪中,我们从头到脚都紧紧地包裹在衣服里,包围在统一的视觉空间中。现在的电力时代把我们引入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我们将以整个的体表生活、呼吸和倾听。[2]
以往的时尚是一种轮廓。衣服包裹着人的身体,方便人在视觉空间中从外部观察。
那之后的三十多年时间,时尚界果然如麦克卢汉预言的那样,可以用“皮肤论式革命”归纳的现象愈演愈烈。六十年代中期的关键词是迷你裙,麦克卢汉的论述完美呼应了当时年轻女性的皮肤感觉。
“属于我们的时代来了!”——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不是对大人的模仿。
……我们开始大步流星了。玛丽·奎恩特发明了连裤袜。多亏了她,我们不用再穿紧身褡了。束腰也不见了,很多人不戴胸罩。只适合平胸的服饰开始流行,裙子也变成了低腰的,平直的腰身穿这种裙子更好看。成熟女性根深蒂固的丰胸与曲线美信仰在一瞬间土崩瓦解。[3]
看完这段文字,最大的感受是摆脱被性别强加的固有印象后的爽快。“大步流星”“很多人不戴胸罩”等表述也体现出了轻盈、透气、不包裹皮肤的裙子带来的舒爽触感。
在之前的论述中,我提到了八十年代的时尚理念:身体意识与皮肤意识。这种理念让光滑的漆皮釉质、冰凉的合成纤维等刺激皮肤的元素走进了公众的视野。进入九十年代,重视衣料的质感、追求穿着感受胜过款式的女性与日俱增。直接用皮肤感受传呼机的震动;手写输入电脑文字;指尖直接操纵触摸板移动光标,不用鼠标;朋友的卡片相机拍照时的按压感仿佛轻风拂过自己的脸颊……人们好像特别喜欢这些细微的触感。表现在亚文化界,则是动画的触感;塑料晒衣夹和透明塑料包装纸;加入人工色素的夹心糖果;Cosplay服装特有的裹住皮肤的塑料感等。
我总觉得所谓的时尚感已经发生这样的转向。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对质感的关注与皮肤感受
人们常说衣服是人的第二张皮,是皮肤的延伸。而如今,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比喻了。现在的衣服布料做过特殊处理,可以通过抑制细菌繁殖避免汗臭味。科学家还研发出抗过敏材料、防止螨虫入侵的高密度织品、根据外部环境变化精密控制汗水蒸发量与体温的纤维……最前沿的材料研发技术教人瞠目结舌。人类还发明出能与穿衣人心情遥相呼应的材料,好比会存储颜色、让颜色发光的纤维,或会根据体温与外界温度变色的纤维等。时尚领域的材料研发,貌似越来越关注如何替代皮肤功能了。
超细纤维有羽毛般温柔和比真丝更顺滑的触感。这种感觉的确让人沉醉,漆皮的清凉与乳胶的滑润也很舒服。有时候我们还会故意追求牵拉、刺痛等皮肤刺激。如上所述,重视身体感受的服装在八十年代横空出世的时候,许多人误以为它旨在凸显身体曲线,走的是性感路线,殊不知设计师的真正意图是希望人们享受衣服与皮肤摩擦的微妙触感。
对布料质感细致入微的关注在近来的高科技超细纤维研发工作中也有所体现。丝是最细的天然纤维,用来生产桃皮绒的超细纤维直径却只有丝的百分之一。当代人正享受着前人从未体验过的人工质感。
人们对质感的追求甚至影响到了食品领域。例如调配水胶体演绎浓稠、酥脆、松脆、爽脆、滑溜、黏稠、光滑、干爽、轻盈、劲道、Q弹等各种各样的口感。提拉米苏、椰果、蒟蒻果冻等备受追捧的食品都非常注重第一口咬上去的触感。
用来形容口感、嚼劲、舌头的感受和吞咽感受的词语,往往也能用来形容触感与穿着感。
常有人将人类的身体比作两端分别是口和肛门的管子。如果发生在管子外壁的皮肤感受叫作触感,那么发生在内壁的感受就成了口感。两种感觉同为表面的质感,应该有不少共通之处吧。
用全身感受温度、声响与振动那一刻起,人的生命就开始了。每个人诞生之前,还在母亲体内的时候,这种感受就已经出现。出生后,我们与世界之间的问题往往也会体现在皮肤上,好比皮肤粗糙、起鸡皮疙瘩、长荨麻疹、挠到皮肤渗血……既然皮肤是用来感受现实的关键装置,那么称得上第二张皮的新材料应该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与沉淀在身体深处的潜意识里的记忆、被遗忘的野性关联起来,改变整个世界的质感。
洁癖与自我身份界定的衰弱
然而,对物品的质感(质地)愈发敏感并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从某种角度看,皮肤感觉的负面反应也的确出现在了我们所处的社会中。
在形形色色的感觉中,触感是特别原始的一种。它与我们的存在密切相关,甚至可以画上等号。这也导致我们很难自控,换句话说,皮肤是分隔“我”与“非我”的界面,身体的潜意识会直接表现在皮肤上。
Hibino Kodue, “Bonaparte”,1995年摄影:与田弘志
在我看来,皮肤在这十多年里逐渐被纳入一种思维定式。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清洁。沐浴露、所谓的礼仪产品(以除臭产品为主)销量大增,就是最好的证据。没用多久,以“干爽、清爽、光滑”为关键词的“3S”就成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标语。[4]清洁,就是无污染,即没有杂物混入的状态。从这个角度看,清洁必然会与纯粹、无味之类的观念挂钩,从而十有八九会在纯爱症候群、口腔神经官能症等现象中扮演某个角色。提起清洁,人们会立刻联想到身体的卫生状态,但我认为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是清洁的关键。
想把自己和他人彻底隔开的意识,体现出自我身份的衰弱。为了确保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人必须以十分强硬的态度确认自己和他人的边界。在意识较为脆弱的那部分领域,只能通过抹去他人的痕迹、将他人赶走的方法巩固自身的屏障。纯粹的意思是没有杂物混入,也就是不存在任何异物。换言之,如果不持续揪出异物,就无法维持自我。
人们用很现实的方法达到纯粹(尤其是在自我意识较薄弱的领域),将异物视作某种病毒,视作毒物,彻底赶出身体,无论内外还是所处的环境。洁癖的根源,恐怕就是这样的心理。
不过有人的意见截然相反:自我身份趋于衰弱的时候,人会故意让他人将自己隐藏起来,以逃避身份界定。皮肤是自我与他人的分界,把皮肤变成无色无味的透明状态,就可以染上任何一个人的颜色,无须受限。
然而,沉迷于肌肤清洁的“除臭少年”与“除臭少女”们(其实这年头还有不少“除臭中年”)真的关注自身的外表吗?在探求、反刍身体感受的过程中,他们真的会和上面提到的自我幻想嬉戏吗?最近我甚至觉得事实也许正相反——他们可能是试图让自己处于与上述幻想毫不相干的、无法被界定身份的空白位置,并试图借此逃脱。
建筑师伊东丰雄[5]用“保鲜膜之城”这个比喻将充满关系焦虑与接触恐惧的城市生活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超市和便利店,肉、蔬菜、面包与日用品都是用塑料膜包起来的,表面质感都一模一样。这一层透明的薄膜夺走了所有物品的鲜活,将它们还原成商品这一抽象符号。在当代城市,这类现象不仅发生在商品上,人际关系往往也不得不隔着这一层透明的薄膜,所以伊东丰雄才想出如此绝妙的比喻。
社会皮肤的毛病
话虽如此,要是将这种现象单纯地看成可悲的触感同质化或一元化,为之扼腕叹息,未免也太武断了。只能隔着透明薄膜产生关系,也可以理解为只要不直接接触,一切质感都能等效接收。难怪有些恐怖电影爱好者特别钟爱血浆与内脏的黏腻,还有些喜欢去寄生虫博物馆的发烧友尤其钟爱爬虫类动物、微生物与漆皮表面失去生机的触感,认为那种感觉特别美,特别可爱。
长久以来,以视觉为中心的社会努力将观看者与被观看者隔开,或将倾听者与被倾听者隔开,想方设法避免两者之间产生关系。上面提到的现象,从某种角度看就是针对这种行为的反作用力。从鉴赏型艺术到参与型、互动型艺术,从在音乐厅听音乐会到户外演出、环境音乐与音景艺术……艺术界的变化恐怕也受到了这股反作用力的影响。
如果时尚是身体表面的某种振动,服装设计就是在设计作为接触面的皮肤,同时也在设计世界的、时代的真实触感。时尚真正想要设计的,是皮肤上的嗡鸣。
人遭到压迫、封闭或冲撞的时候,最先陷入恐慌的必然是皮肤。起鸡皮疙瘩、肤质粗糙、出荨麻疹、长包、结痂……据说有不少精神病患者坚持告诉医生自己浑身是洞、从头到脚的皮都破了。同理,我们也可以将时尚理解为一种社会的皮肤病。
皮肤迎来了“可变时代”
时尚对我们的实际感受非常敏感。以前文介绍过的设计师川久保玲为例,她在八十年代初第一次登上巴黎时装周的T台,发表了满身破洞和开线的全黑“乞丐服”。她的设计灵感一定来自被时代深深伤害的人的皮肤。也可以说,她的起点是进退维谷、被逼上绝路的时代的身体。情况之危急,甚至让改变或演绎自我形象之类的说辞都变得空洞。
阿瑟丁·阿拉亚几乎在同一时期打出了身体意识的理念。前面提到过,这种衣服原本品位极高,设计师的初衷是让人们享受身体结构与衣服造型摩擦时产生的微妙触感。至少它绝不是人们长期误解的所谓凸显身体曲线的性感衣服。
还有执著追求身体律动感的三宅一生。他的设计理念是留下身体律动余韵的服装,并着意于衣服与皮肤之间的空隙(也有人将其比喻为“衣服里的天气”)。
到了九十年代,许多人穿起闪闪发亮,光泽细腻的衣服。在显像管中明灭闪动的现代人的身体形象,被光线贯穿的身体电子影像——闪亮的衣服能凸显这两种形象,整座城市都好像被装进了显像管。
与这股潮流相反,能给人鲜明触觉的布料与它带来的感受也开始吸引我们。内脏般的黏腻触感,乳胶与漆皮般裹住皮肤的黏合性,露西阿诺·贝纳通[6]与摄影师托斯卡尼[7]联手打造的极具挑衅意味的广告影像,将血浆、废油、胎脂、安全套的黏滑质感摆在我们眼前……
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细细琢磨现代的衣服,就会发现内衣与外衣的区别正越来越小。人们愈发青睐不再区分内外、私密与公共等身体故事向皮肤发出细微呼唤的衣服(好比今年夏天就特别流行“内衣外穿式裙子”),内衣则有逐渐消失的趋势。讽刺的是,这种趋势越是明显,曾被用在内衣生产中的经验知识就越有用武之地。真丝般的触感、可伸缩布料特有的弹性……长久以来,内衣设计始终专注于肌肤感受。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无限接近衣服的本质定义,即人的第二层皮肤。内衣产业与运动服装产业长年积累的技术,必然会在这个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
皮肤的可变时代说不定已经拉开了帷幕。在高科技材料与对皮肤想象力的互动中,比每个人的自我更古老的灵魂,又或是我们自身的野性似乎正在蠢蠢欲动。这也让人有所预感:在服装领域,当代时尚设计最敏感的部分不是视觉层面的轮廓或符号,而是另有深意,而这也应是今后的设计方向和趋势。
注释
[1]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1911-1980),加拿大哲学家、教育家,现代传播理论的奠基者,观点深远影响人类对媒体的认知。代表作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等。
[2]引自《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
[3]引自《物的诞生“当代生活”1960-1990》,原题为“モノ誕生「いまの生活」1960-1990”。
[4]干爽(さらさら)、清爽(すっきり)、光滑(すべすべ)在日语中的发音都以“s”开头。
[5]伊东丰雄(Ito Toyoo,1941-),日本建筑师,将精神内涵融入设计,作品中散发出诗意之美。代表作有八代市博物馆、仙台传媒中心等。
[6]露西阿诺·贝纳通(Luciano Benetton,1935-),意大利商人。时尚品牌贝纳通(Benetton)的联合创始人之一。
[7]奥里维埃洛·托斯卡尼(Oliviero Toscani,1942-),意大利摄影师,贝纳通公司广告总监,执掌的广告作品从人们关心的社会问题着手,为企业建立了鲜明的文化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