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猛烈狂潮
回顾战后时尚界,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身体感觉与性意识随着时代发生了剧变。
医疗技术的惊人进步与高覆盖度提升了人们对健康与卫生的关注,也把最原始的身体概念逐渐替换成了精密仪器般的身体理论。另一方面,性意识在战后一段时间内剧烈动荡。我们恐怕很难在历史上找到第二个类似的时代。男女交往的形式、身体的裸露程度、对性行为的看法、性别观、婚姻观……一切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长久以来,文化屡屡对身体抛出疑问。有时身体本身就是重要的表现对象,有时是与它相关的商品受到追捧。仅仅是二战结束后的五十年中,社会投向身体的炽热视线就好似猛烈的巨浪,一遍又一遍吞没大众的意识。战后的广告中,指代身体的词语在不断变化。“肉体”“身体”“body”“体”……每个时代的不同偏好,都印证了浪潮的存在。
第一股巨浪出现在六十年代。对管控型社会的反抗、反战、激烈的反体制运动、艺术革命(尤其在话剧与舞蹈领域)……形形色色的叛乱以痉挛、暴力的身体形象呈现出来。户外演唱会的诞生、嬉皮士与迷幻音乐的流行、性别形象的巨大转变(尤其是卫生巾的出现与长发男人的登场)、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针对性关系的新意识(谢国权[1]出版《性生活的智慧》)……这股浪潮极为猛烈,意欲在人们生活与表现的每一个领域引起巨大的范式转换。大多数情况下,身体在转换中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仿佛时代变动的轴心其实是身体。
以“身体流行”为关键词的八十年代
第二股巨浪出现在八十年代。六十年代,人们用“肉体”“身体性”等词把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和精神意义上的身体放在了对立面上。八十年代的情况又如何呢?
比起具象的身体(比如运动中的),或受文化本土性影响的身体,身体本原的物理含义——比如肉体性、物质性等更为单薄的意象更加突出。关注健康与健身一时成为热潮,甚至出现了一批健身成瘾的人。人们忙着净化身体表面(洁癖、早上出门前洗头、除臭商品大卖)和身体内部(自然食品流行、反尼古丁咖啡因),外加世纪末的塑身狂潮(减肥与兴奋剂)……在这个时代,身体备受关注。
问题在于,人越是关注,对身体的不满就越多,于是为实现更严格的身体控制与身体设计投入大量财力与精力,形成让人哭笑不得的恶性循环。
单看时尚这一社会表层,便不难发现,伴随着顶级名牌与迪斯科的大热,物理意义上的身体意识以紧身衣的形式被凸显出来。顺便一提,阿瑟丁·阿拉亚[2]的设计初衷并不是通过曲线强调性感,而是享受身体与衣服相互摩擦时产生的那种微妙而紧张的关系。
流行的视线日渐深入身体内部。“身体流行”这个词就是最好的例证。
所谓身体流行,说白了就是认为人能像换衣服一样换掉身体。身体也成为流行的一部分,一如角色扮演中的一套行头。时尚杂志纷纷推出以“时髦的身体”或“时髦的脸”为主题的特辑。身体就这样被迅速符号化了。
我曾以“肉体契合”概括这个时代的身体流行。许多人费尽心思进行身体健康管理,在健身训练中挥洒汗水,再给练得分外紧致的身体套上紧贴肌肤、仿佛有吸力的紧身衣……总之,这一时期大众十分注重健康、健美的身材与紧贴身体的服装这三个层面的契合程度。
人们将越来越多的关切转向自己的物理属性,一点点适应了CT透视、生命科学领域的可操纵信息带来的冷酷的身体形象。
与此同时,重视材料与身体亲密接触的恋物癖式感性也从商业广告逐步走入日常的时尚。
物理意义上的身体与看不见的身体
九十年代的身体意识又有怎样的变化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我们难以与身处的时代保持恰当的距离,自然无法给出正确的判断。而我感觉身体意识似乎呈现出两极分化的趋势,一端是物理意义上的身体,是医学与科技的关注对象。另一端则是靠皮肤感觉把握的看不见的身体。
两极分化的征兆之一,就是人们谈到“我的身体”时,身体的能动性好像越来越淡薄了。
在我们的意识里,身体的内部几乎与外部无异。我们几乎不可能看到身体内部的运转,只有借助前面提到的CT等工具才能窥探到些许皮毛。身体不舒服时得立刻赶往医院请医生诊断,诊断结果简直就和神谕没什么区别,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从这个角度看,身体内部仿佛不属于自己。
不仅如此。输血、注射、体液检测、人工器官、器官移植、生殖技术、胚胎诊断、新品种多细胞生物(比如借助转基因技术“创造”出的生蚝)的专利权申请……人的身体与生命被定义成一种“去人称化”的东西,逐渐介入现代医疗技术形成的封闭世界,并且愈发深入。这种说法一点也不过分。“身体究竟属于谁”成了人们必须直面的问题。
这种无奈与深深的失落,与社会长久以来着重引导的观念——把身体独立看待也有对应关系。这不仅体现在医学领域,更体现在广告形象中。性爱本该是身体与身体的交换,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偷换概念,成了对单一身体敏感带的开发。“自己的身体是多么值得迷恋啊!”“在你的身体上寻找爱的地图吧!”……类似的话语像观念定式一般层出不穷。快感被解释成个别身体特定部位的感受,人的个性逐渐被封闭在私密的身体中。
过度介意自己的体味与口臭,说不定也是对接触他人身体有极度焦虑情绪所致。顺便一提,现代人几乎已经不再习惯与他人牵手同行。
也许我们已经来到对战后的身体意识全面总结的阶段,现代的身体意识似乎正朝皮肤这种具有两面性的器官不断靠拢。皮肤既不属于身体内部,也不属于身体外部。
身体形象结构转型的征兆
在分析战后时尚设计史和街头时尚史时,有必要将上文提到的身体意识的历史变迁作为背景。从A字形轮廓的流行到迷你裙与嬉皮士的狂潮,再到朋克文化的出现与紧身衣的风靡,以及近来七十年代风格复萌与亚洲元素的备受追捧……无论何时,时尚都与其对应时代的身体感受深度联动。这是解读时尚现象的关键之一。
分析过程中,有一个思维模型值得参考。它由让·波德里亚提出,为框定身体内部的各种空间设定了四个极值,即“身体不再是身体”的四种极限。
这四个极值分别是“尸体”“动物”“机器”与“人体模特”。尸体指失去了生命的身体,动物指丧失了精神性的身体,机器指单纯用作劳动机械的机器人,人体模特指展示衣服的假人与时装模特。也就是说,我们对自己身体的想象总在这四个否定性理想型的极值范围内进行。而且这四个极值与框定、塑造人类身份的四对意义边界一一对应,即生与死、人与兽、人与机械、“我”(主体)与匿名(无主体)。
然而,正如社会学家内田隆三[3]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仔细观察现在的电视广告就不难发现,融化、瓦解基础意义边界的弃边界流行现象越来越多了。类人猿、外星人、僵尸、机器人、半机械人、人形机器人、克隆人、用计算机合成的虚拟人之类形象层出不穷。
由此可见,思考现在的身体时,人类的身体和称不上身体的东西的边界越发难以界定。这是非常敏感、非常危险的,因为它会模糊、动摇我们解释世界的框架或分类体系。既非人又非机器的东西,既非人又非兽的东西,既非生又非死的东西,既非男又非女的东西……它们都会破坏人类身份的框架,所以敏感又危险。在我看来,能让这些东西以极具象征性的形式浮出时代的水面,正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我目前认为,也许身体与世界的摩擦,已经升级为皮肤感觉层面的某种边界纠纷。
下面我们就参考波德里亚的模型,来探讨不断推动身体流行元素的另一个因素——能通过皮肤感受把握的、看不见的身体流行元素吧。
注释
[1]谢国权(Sya Kokuken,1925-2003),日本医生。《性生活的智慧》描写性爱的种种技巧,并用大量图片介绍体位;相关内容男女参半,让女性卸下心防。
[2]阿瑟丁·阿拉亚(Azzedine Ala?a,1935-2017),突尼斯时尚设计师,引领了八十年代超紧身性感风潮,作品清醒谨慎、贴身性感。时尚品牌阿瑟丁·阿拉亚(Azzedine Ala?a)的创始人。
[3]内田隆三(Uchida Ryuzo,1949-),日本社会学家,专攻社会理论、现代社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