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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变身的技法

2020年7月12日  来源:衣的现象学 作者:【日】鹫田清一 提供人:pigu61......

脸上的社会符号

化妆有两种技巧,一种是做加法,另一种是做减法。刮胡子、除体毛属于减法;而涂粉底、打眼影、画眼线、夹睫毛、涂口红、戴耳环等则是做加法。后者无异于舍弃了自己的素面,换了另一张脸。日语表现“化妆”这个动作可以用“メイク(make)する”一词。从化妆的功效来看,“做(make)脸”这个说法倒是传神得很。

与上妆相反的动作是卸妆。那么,当女士们用卸妆膏和洗面奶卸去精心打造的妆容,露出来的就是原原本本的“天然脸”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所谓不带妆的脸,并不是没动过一点手脚:眉毛往往修过,皮肤也在细致的护理下显得光滑柔嫩。也许妆容越完美,脸上消失的东西就越多。衣服塑造身体表面,举止则由内而外地塑造了身体结构。同理,化妆塑造容貌,表情则由内而外地塑造了脸的结构。完全不加修饰的脸说不定只是人们的幻想。

城市生活中的脸

然而,当我们从脸的角度审视现代都市生活时,就会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人为什么要把脸暴露得如此彻底?这里的“暴露”,可不光指“皮肤裸露面积逐渐加大”。

即使是今天,世上依然存在以“用布裹住全身”为常态的文化。直到二战前后,在以欧洲为首的众多地区,男士们都热衷于蓄须,以至遮住大半张脸。日本古代贵族也有一种奇怪的习俗:剃掉原有的眉毛,再在额头上方画两个卵形代替。有观点认为,眉毛会在不经意间透露情绪的蛛丝马迹,这样做是为了心思不让别人看穿(说白了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

站在理论层面,露脸无异于向人敞开心扉。对每天都要和陌生人近距离接触的城市居民而言,这的确是一种毫不设防的状态。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也许适当遮挡脸部才是更为合理的选择。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养成了“在外抛头露面”的习惯。也许在大城市生活意味着我们平时接触的人基本都是陌生人,为确保双方的安全,大家很有必要提前验明正身。最初,“握手”这一动作就是用来向对方表明“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以此类推,也许是为了表明心里没有任何恶意,人们才会把面部露出。

在近代城市,人永远是个体的、独特的存在;而且必须在社会中拥有可识别的、明确的身份地位。乔装假扮会模糊这种存在方式,所以除了狂欢节、舞会等特殊场合,都是被世俗禁止的。

于是,脸就成了书写记号的平面。此处的记号,指的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性格。一张没有做假的、裸露在外的脸,就是一个人的素面。为了让这张脸显得更好看,或者说,为了假装这是一张没有动过手脚的脸,人们用复杂的方法给脸部画上精致的妆容。据说现在的化妆品市场有两万亿日元之大,规模是内衣市场的两倍多。为了展现自己的脸,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为了依照那些具有社会意义的符号,人们投入巨大的资金给自己“整容”。下面就让我们来思考这一现象背后的意义。

化妆原有宇宙之意

请大家注意:现代女性会想方设法掩饰自己化了妆的事实,假装天生就长这般模样。现在大受追捧的“裸妆”(源于英语“natural make up”,直译为“自然的化妆技巧”,一看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就基于这一理念。然而在人类社会与历史中,这类妆容并非十分普遍。

生活在撒哈拉的沃达贝部落有举办舞蹈大赛选美的习俗。参赛者是男性,评委是女性。男人会把发际剃干净,上妆突出自己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再用颜料把脸分成好几个区域,每个区域一种颜色。最后戴上用于驱魔的项链。上场时男人们对着女评委瞪大眼睛,变着法子使眼色。为了让自己显得更高,还会脚尖点地,身子不住地前后摇摆……

这样的场面发人深思,原来把所谓的“裸妆”当成化妆的常态,明明化了妆,却要假装自己天生如此,是落入了天大的误区。

现在,不刻意隐瞒化了妆的样子似乎打破了“伪装式化妆”的悠久传统,在我们周围逐渐普及开来。所谓的“恶趣味妆容”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把头发染成茶色或金色、重新画出来的细眉、蓝色或黑色指甲油的流行都属于这一范畴。

如前所述,时尚其实是一面镜子,人们对照这面镜子微调自身形象(详见“‘我’的社会轮廓”一节)。由此,我们也可以说时尚是一种把人纳入公共秩序的手段,同时造成对秩序的反叛。人们可能以大幅改造自己外表的方式,颠覆世俗尺度与社会习惯。

涂抹、加工身体表面曾有类似宗教仪式与科学研究的强大力量。当然,此处的宗教与科学是一种技法,用来把握肉眼不可见的东西。曾几何时,科学就是帮助人们把握肉眼看不见却推动世界运转的规律的。如此看来,化妆和服饰也有同样的作用。而且它们和宗教修行、冥想与舞蹈(出神舞)一样,都用于捕捉可感而不可见的东西。身体是用来感受世界的,因此人们要对它进行各种加工改变。化妆虽然是修饰仪表的技法,但从词源上追究,这个词其实含有“宇宙”的意思。[1]

然而,脸逐渐失去了朝向世界外部的功能。罗歇·凯卢瓦[2]说过,近代的颓废,始于面具的衰退。脸失去了“作为脸和面具”的双重意义,仅代表个人符号。与此同时,化妆和服饰也不再是变身与沉醉的手段。用墨粉、胭脂、矿石、金属与彩漆装饰表面(尤其是眼、口、耳等开口处和指尖等敏感部位)的行为也不再具有巫术层面的含义(更深刻、鲜活地接纳宇宙,或反过来防止恶灵的入侵等),而是成了针对他人,即隶属同一社会其他成员的诱惑和表演,成了细微调整人际关系以及在一定规则中表现自己小小叛逆的手段,仅此而已。

制服化的脸

就让我们在上述语境中重新审视现代人的化妆行为吧。

通过改变自己的表面,来改变自己的实质——化妆源于这种欲望。人总想跳出自己,变得和原来不同,于是就会对自己的表面进行加工。

化妆,就是换一张不同于现有的脸的全新面孔。从这个角度看,化妆也算一种变身技法。要是把它当成掩盖现有脸部的手段,化妆就成了乔装。这两个侧面的极端形态是面具与蒙面。现代社会即使在祭礼活动中,也很少有戴面具或面纱的习惯。较中庸的形式就是化妆,正日益普及。多数人会在脸部经过某种程度加工的状态下度过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也可以说化妆的程度从“化(变)”逐渐调整到了“妆(装)”,即“梳妆打扮”。换言之,化妆能微微变化人的表面,但充其量不过是在世界内部稍微调整面向他人的角度。相较而言,直接蒙面抹去身份的冲击力强大得多。

如今,化妆已不再是变身和乔装的手段了。换句话说,人们养成了拼命假装天生丽质的习惯。这么看来,化妆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美颜术,其目的不是变出别的东西,而是把自己套进另一种形象里。

所以很多人愿意模仿明星偶像的妆容,却不会参考自古就有的其他形象,好比鸟兽、鬼怪。媒体给大众提供自我形象的范式,于是大家便用大同小异的化妆品和化妆技法,打造出大同小异的自我形象。化妆本该是从本质上实现个性化与多样化的手段,谁知竟反过来造成了个体的同质化与平均化。到了近代社会,脸仿佛和制服一样,被逐渐标准化了。

装点感受的宇宙诠释方法

正如和辻哲郎[3]在《面与人格》这本小书中提到的那样,没有人能绕边脸直接想到这张脸的主人。反之,我们也无法将某个人的存在完全还原为一张脸。人拥有比面孔更难用肉眼捕捉的存在,或只能反映出意识等表面效果的影子。也许流于表面的面部妆容已经无法满足个体的多重要求。人们需要更为多样的化妆渠道,但这不是为了附和或对抗他人,而是为了发现自身的多重存在。

为了实现上述功能,人们需要首先捡回的是化妆的时间性。现代人以逃避衰老为化妆的总体原则。所以才会在脸上盖一层透明的膜,简直像在刷防水涂层。然而,美丽的脸真的能跟“去除时间沉淀的脸”画等号吗?那些白嫩光洁的脸已经预先抹掉了时间的痕迹,不过是一层皮而已。没有时间的痕迹,也没有烦闷、哀痛与伤痕的脸绝不是真正的脸,不过是一具匿名身体的一部分。

哲学家米歇尔·塞尔[4]也曾在著作中写道:皮肤是人类的表层感官,会形成褶皱,出现相互接触的部分。这个部分正是灵魂居住的空间,所以刺青与涂饰等化妆手法的历史都能追溯到太古时代。化妆本该是用心倾听分散在皮肤各处的灵魂的过程,只有被装点得漂漂亮亮的耳朵捕捉到的时候,灵魂才会发出清澄的回响。可见化妆是装点我们对世界感受的手法,是对宇宙的一种诠释。现代女性围绕眼睛、嘴巴、耳朵、指尖等能敏锐感知世界的器官大做文章,必定也是出于某种相当深奥的原因。

“我喜欢化妆的女人”

一提起化妆,我的思绪就会回到前年冬天。那天刚好是大学毕业论文的截稿日。开往某大学的电车里,一个女生正忙着给论文做最后的检查。眼看着车就要到站时,我眼前上演了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只见她合上论文,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往嘴唇上一划。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那威风凛凛的模样,让我不禁看出了神。

寺山修司[5]也写过一段关于化妆的动人文字,就让我们用这段话为本节收尾。

一言以蔽之,我喜欢化妆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能让我感受用虚构突破现实的能量。同时,化妆也是一种游戏。

那些把脸抹得雪白的女人,我甚至能读出她们背后的从容:“不就是人生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中略)

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定化妆源于女人的自恋,或将化妆贬为“小市民的奢侈”,都是不折不扣的懈怠。会这么想的人都没能认清,真正支撑女人一生的力量,其实就在想象之中。[6]

注释

[1]“化妆”一词的英语“cosmetic”和“宇宙”的英语“cosmos”词源相同。

[2]罗歇·凯卢瓦(Roger Caillois,1913-1978),法国文艺评论家,对超现实主义先锋派有影响。代表作有Man、Play and Games等。

[3]和辻哲郎(Watsuji Tetsuro,1889-1960),日本哲学家、文化史家,将日本式的思想和西洋哲学结合,创建了被后世命名为和辻伦理学的伦理体系。代表作有《古寺巡礼》《风土》等。《面与人格》原题为“面とペルソナ”。

[4]米歇尔·塞尔(Michel Serres,1930-),法国哲学家、科学史专家,精通科学史,对思想史也有独到的研究。代表作有《万物本原》等。

[5]寺山修司(Terayama Shuji,1935-1983),日本电影导演、小说家,执掌影片的视觉风格颠覆而前卫,被誉为“银幕诗人”。代表作有电影《抛掉书本上街去》小说《啊,荒野》等。

[6]引自《颠倒恋爱讲座·青女论》,原题为“さかさま恋愛講座·青女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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