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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社会轮廓

2020年7月12日  来源:衣的现象学 作者:【日】鹫田清一 提供人:pigu61......

服装差异将强化形象层面的性别差异

人为什么穿衣服?我们首先从衣服与身体的关系这个角度进行了一番分析。但衣服还承担着社会符号的功能。出门见人的时候该打扮成什么样子呢?所谓社会符号,就是社会交往时约定俗成的装扮规则。此外,恐怕还要受到自我意识和虚荣心(想让别人对自己印象更好,想让自己显得更美,等等)的影响。下面就让我们试着从这些角度分析一下衣服的意义。

据说罗兰·巴特[1]的《流行体系》是人类史上第一本关于时尚的思想论。他在书中写道,时尚戏弄的是人类最严肃的主题:“‘我’是谁?”“我”是谁?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从事着怎样的职业?业余时间都做些什么?性格怎样?性别、职业、年龄、生活方式……这几项内容的确都与时尚息息相关。

举个例子吧。在我们生活的社会,男人与女人的个体骨架相差无几,下半身的服装却完全不同。男人穿裤子和短袜,女人穿裙子和丝袜。为了搭配下装,上半身的外衣与内衣样式也有明显的性别差异。长期以来,服装用色也有严格的男女之分。不过男女的着装差异并不严格对称——男人穿裙子和丝袜是不正常的,女人穿裤子和短袜却没什么问题。

自然性别(体型、体质、活动模式等)不同,导致了男女衣着的差异?这种解释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人们给新生儿穿衣服也区分性别,男宝宝穿粉蓝色,女宝宝穿粉红色,可这没有任何必然性。儿童在体型上几乎没有性别差异,而小男孩的泳衣是短裤,小女孩却得穿连衣裙。这两种现象也反映出两性着装中包含强烈的象征意义。因此,性别差异决定着装差异的说法并不准确。着装差异加强了性别差异意识,似乎才更贴切。

在身体表面演绎的属性

大和和纪《蓝色神话》

(《周刊少女Friend》1980年,讲谈社漫画文库《蓝色神话》2008年,?大和和纪/讲谈社)

思考时尚与性别意识的关系时,我总会联想到大和和纪[2]老师的漫画《蓝色神话》的一个桥段。画面中的女生喃喃道:

裙子是女人的性别制服。它框定了女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逐渐融入身体之中,成就女人在众人眼中的女人味。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女人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它们勾起了无声的哀伤和剧烈的疼痛……在这一页漫画中,上面那些失去的伤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性别制服与女性性别意识的差距迅速扩大,已然到了无法被忽视的地步。尤其是在参加婚宴之类的场合,女性朋友难免要把自己打扮成所谓千金大小姐的样子,但这往往不是她们真正的意愿。感觉自己在故意“扮女装”的女性朋友恐怕大有人在。这么看来,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性别观,会对衣服结构产生极其重大的影响。

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无关性别的场景中。孩子要有孩子的样子,高中生要有高中生的样子,当妈的得像个妈妈,当老师举手投足都得像老师……在人们讨论“××要有××的样子”时,衣服、妆容与行为举止总会与“××”的固有形象结成密切的“共犯关系”,发挥不容忽视的作用。这种作用往往附带着某种社会制约。换言之,人们穿上、换上与预设形象相符的服装时,服装便会以肉眼可见的形式演绎性别属性及社会属性,逐步地、具体地塑造出个人的人格。正因如此,西方才会有“clothes make people(人靠衣装)”这样的谚语。

所谓成长,其实就意味着将自己的吃穿坐卧(包括怎么说话、怎么吃、怎么走路、怎么坐、怎么打招呼等)与社会同化,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成为社会一分子的。职业装与传统民族服装的社会意义体现得尤为突出。在现代社会,无论是皇室成员,还是议员、公司职员、艺术家、宗教人士或教师,大多数男性都会在正式场合穿西装打领带,就好像西装成了某种制服。反之,非正式场合或反抗社会秩序的情景中,显然也存在制服。众所周知,金发、细眉、超短裙、泡泡袜……这样的装扮就是女高中生在家与学校之外的“制服”,绝对高度一致,不这样穿需要很大的勇气。照这个逻辑,要找出一件不算制服的衣服反而成了难事。

微妙差异使个性成为可能

如今,上述整齐划一的时尚往往被视作盲目追逐流行,放在消极语境下探讨。但回顾一下服装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这种观点可能存在一些问题。好比西装刚开始其实是自由的象征,曾被赋予极为积极的含义。

据说法国的服装平等运动始于大革命爆发前十多年。旧制度下的社会等级森严,贵族阶级的衣服就是权威与威信的象征。颜色、料子和剪裁自不必说,衬里、手套、衣领、装饰绳等细节都有严格规定。为了对抗统治阶级的华美服饰,新兴资产阶级以故意穿着朴素为方针,纷纷穿上颜色单调的衣服,将其视作市民的制服。不久后,双排扣长礼服应运而生,随后演变成西装的雏形。

市民的制服被视为自由的象征。在视觉层面,它彰显了一条近代社会的理念:所有市民就此摈弃了出身和阶级带来的种种不平等,站在社会生活的同一条起跑线上。穿着同样的衣服,就代表暂时切断个人存在与背景家世之间的关联,如此便消除了阶级与出身的差异,在当时有十分积极的意义。西装的雏形是简约的自由服装,人们创造它的初衷是尽量把服饰社会符号的作用从服装中剔除。而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几乎早已把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事态不久便呈现逆转。现代社会,消除差异反而会对个人产生一定负面作用;制服也成了负价值的代名词,与“统一死板、缺乏个性”画上了等号。统一服装的初衷是用自由的服饰消除阶级、职业、民族与出生地区等方面的差异,帮助个人意识到自己是独立的个体。谁知统一的服装反而模糊了个人的特质与个性,制服本身也渐渐被看成需要刻板统一的东西,成为用来统一个体存在(制服化)的工具。

制服的含义在现代完成了由正到负的反转。个人受自身社会条件(家世、出身阶级等)的局限变少了,于是不得不依靠与他人的差异确认自己的存在。随着社会的同质化(人人同等)程度日益加深,不强调与他人的差异或个性,个人就无法自行确认自己的存在。

这就产生了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消除差异能够解放个性,完全消除差异却使个性成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外表和别人差不多,是一个人作为普通公民存在的基础,可要是外表和别人完全相同,就不可能作为个体出现了。与他人基本相同使个人的身份认知成为可能。反之,与他人完全相同意味着个人特有的身份认知不复存在。所以,人们互为对方的镜子,微调自己的形象,也是时尚的一个侧面。正因如此,人才会分外讲究微妙的差异。

角色扮演质疑的自我

制服把人的存在还原为某种(社会)属性,使人无须以具体的个人面貌示人。我们能在此现象中找到制服若干耐人寻味的特征。

警察、保安、列车员……与市民安全息息相关的公职人员一般都要穿制服。参加体育比赛的运动员需要让神经高度紧张,充分集中注意力,他们也会穿上比赛服。这是为了将自身的存在还原为一种特定的职责。

想把自己藏起来时,人们也会借助制服。需要振奋精神,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时刻当然也有,可某些时候,我们只想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默默度日。这时就可以穿上班族、女白领常穿的那类衣服,消除自身特性,藏身于制服之中。

如果上面提到的这些都算制服的“正面”,那就不得不说一说制服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穿上“××风格”的制服,就能掩饰、伪装自己了。把这类想法当成游戏去玩,就有了所谓的“角色扮演(cosplay)”。当人试着稍稍撼动对自我的确认,让人格偏移原有轨道的时候,扮演的角色明显与身份意识相关。穿异性服装就是典型的例子。

时尚戏弄的是人类最严肃的主题:“‘我’是谁?”——本书开篇引用的罗兰·巴特的名言说的也是同一件事。人可以因为衣服成为某种人。反之,衣服也可以撼动某些人的身份意识,或使人在他人面前伪装自己。我们时而赌上独一无二的自我,时而与自己的形象开玩笑,或干脆扮演另一个形象。顺便一提,“赌博”“玩笑”与“演绎”的法语都是“jeu”,德语都是“spiel”。这也暗示我们很难把存在与表演严格区分。

制服还能形象地表现人类对规则和秩序的顺从。这就意味着用于表达服从的制服同时必然具有截然相反的一面,即吸引人们践踏这份顺从的欲望。这种欲望是反转过的。制服的规则性越高,越能激发观者凌辱的欲望。打扮成动画片女主角的角色扮演、穿着异性服装、对军服与水手服的憧憬……迷恋制服的人那么多,恐怕也与制服能激发上述欲望有关。

注释

[1]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法国文学家、哲学家,对后现代主义思想影响巨大。代表作有《恋人絮语》《流行体系》等。

[2]大和和纪(Yamato Waki,1948-),日本漫画家。代表作有《窈窕淑女》等。

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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