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害肉体的习惯总会不断升级
时尚就是加工或改造身体表面的行为——在上一节中,我们试着从这样的角度对时尚定义。穿孔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说起穿孔,我还要补充一点:穿孔是很容易上瘾的。穿了一个,就会冒出再穿一个的念头。想必各位读者身边也有穿孔成瘾的朋友。如前所述,穿孔是改造原有自然状态(人的自然状态就是身体)的行为。然而,孔会与身体逐渐融合,形成“第二自然状态”。为了再次品尝改造的快感,必然要穿新的孔。这就是上瘾的机制,很难停下来。耳朵上穿满了,就把阵地转移到嘴唇、眉毛和肚脐眼上……有些人就这样把自己搞得浑身是孔。
束腰也是一种严重危害人体健康的工具。它紧紧勒住佩戴者的腰部,压迫内脏,甚至使器官变形,引发泌尿系统疾病、慢性便秘、循环器官衰竭、月经不调、流产等后果。然而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束腰大行其道,还有越做越紧的趋势(当年有舞女为了让腰更细,手术切除了好几根肋骨)。幸好一战爆发导致金属供不应求,无法继续生产束腰的钢带,这种害人的习俗才退出历史舞台。
无论是中世纪末威尼斯红极一时的厚底鞋,还是始于晚唐,在中国延续了千年以上的缠足,最终都升级到让人没法走路的地步,才逐渐偃旗息鼓。前者是把鞋底越做越高,后者则是把脚越裹越小。
加工、改造自然听起来似乎不是坏事,但是在身上穿孔、刺青和佩戴束腰等行为,本质上都是对肉体的伤害、对自然的侵犯。人为什么非要介入自身的自然状态不可呢?
自我与身体的距离远超想象
衣服是穿在身上的东西,这样说应该不会有人质疑。但“穿在身上”和“覆盖、包裹身体”存在微妙的差异。思考人类的服装时,这种差异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有人说,时尚(时装)是皮肤的延伸。也有人说,衣服是人的第二层皮肤。这些说法的潜台词恐怕是“衣服不过是身体的遮盖物或容器而已”。
那就让我们从自我与身体的关系入手吧。
每个人都认为身体是世界上最贴近自我的东西。被菜刀划伤时,伤口带来的疼痛只有本人才能感觉到。别人知道你会痛,却不能代替。从这个角度看,“我”与“我的身体”的确离得很近,近到可以在两者之间画上等号。
可细细琢磨就会发现,自己对身体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比如,我们只能直接看到身体正面的一小部分。不借助外物谁都无法看到自己的后背或后脑勺。更要命的是,别人主要依据脸辨认我们,可每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直接看到自己的面孔。同时,不受控制的情绪与心情偏偏会表露在这张脸上,完全无法防备。
身体表面已然如此,身体内部就更不用说了。不借助X光、B超、内窥镜等先进技术,我们绝对看不到体内的情况。发生在身体内部的零碎变化,就更加无从得知。心中油然而生的欲望与情绪也是很难掌控的。疼痛与疾病总是偷偷袭来,而我们时刻处于等着挨打的状态。对人类而言,身体无异于不稳定因素的温床。我们无法全方位感知身体的状态,更无法自如掌控它的方方面面。如此看来,人与身体的距离远得超乎想象。
我们可以把别人的身体看成一件物品,像对待其他物品那样观察、触摸。可同样的方法并不适用于自己的身体。我们只能把它当成某种靠不住的东西。换言之,我们不得不“蒙着眼睛”体验自己的身体。著名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1]在他的著作中引用了一句德国老话:“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这句话也完全适用于自我与身体的关系。
用衣服强化自我的轮廓
人永远只能靠想象揣摩自己的身体。身体在我们眼中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形象,不过是想象的产物,能被自己掌握的信息少之又少。所以这个形象很容易被动摇,一碰就碎。为了加固脆弱的身体形象,我们在生活中摸索出了各种各样的技巧。
美国心理学家赛默尔·费舍尔[2]在其著作《身体的意识》中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观点。他认为,泡澡或淋浴之所以让人觉得舒服,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会持续接触到和体温有温差的液体(可能是热水,也可能是冷水)。在这种强烈的刺激下,皮肤的感觉被激活了。平时无法通过视觉了解的背部轮廓因为皮肤感觉活化变得清晰。换言之,人们能通过洗澡强化身体的感官轮廓,使自己与外部环境之间的界线更加明显,存在形态更加确切。如此一来,心情自然会更舒畅一些。
运动与饮酒也能带来同样的效果。剧烈运动后,汽化热促使皮肤收缩,令身体表面绷紧,肌肉产生酸痛感。平时不太能感觉到的身体部分(比如后背、大腿背面)的存在感就会显著提升。同理,摄入酒精后,人会有血液涌向身体表面的感觉,意识也会集中到体表。与他人进行身体接触,或做按摩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小宝宝爬到父亲盘起的双腿之间,或喜欢钻进壁橱、桌子底下这种窄小的空间玩耍,肯定也是因为下意识地渴望这种感觉。上面这些行为,都能为人提供看得见、摸得着的围栏。
衣服也能发挥同样的作用。它几乎是加强人体轮廓感知最常规的装置。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会造成衣服和皮肤的摩擦,为皮肤提供适度的刺激。这样我们就能以触觉确认视觉无法感知的身体轮廓了。衣服就这样悄悄平息着由于身体的难以把握而潜藏着的焦虑。当然,把身体裹得太紧的衣服也不可取,活动时,它会时刻分散人的注意力,从而造成种种不便。因此衣服讲究宽松合宜,能让人刚好感知身体轮廓的衣服才最合适。
其实科学技术已经足以做出重量不足十克的超轻连衣裙了,可没人想穿这种轻飘飘的衣服。软到感觉不出来的,以及不会对体表有任何刺激的衣服已经失去了其本身应有的意义。最近常有衣服厂家打出“亲肤”的宣传语,殊不知人根本不想穿对身体“太友好”的衣服。
身体是人的第一层衣服
总而言之,我们只能“零零碎碎”地感受自己的身体。看得见的部位、摸得到的部位、体内偶尔传出的声音、腹痛或肌肉酸痛、尿意或鼻塞、瘙痒或恶心……人们煞费苦心,将这些零碎的感观信息整合成“我的身体”这一形象。整个过程就像用许许多多布片缝出一件衣服。正因如此,法国精神分析学家E. 莱蒙恩-卢奇奥尼[3]才会将身体形象地比作人的第一层衣服。
此时,衣服就显得极为重要。它对身体表面施加持续且适度的刺激,不断加强人对身体零碎且模糊的轮廓感知。于是人将这另一层永恒的皮肤发明出来。也正因如此,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把衣服称作人的第二层皮肤。
事实上,衣服一旦成为人的第二层皮肤,自我的表面就会转移到衣服上。衣服里面就是自我,要是有人把手伸到衣服里来,我们就会不由得打哆嗦。在他人面前脱衣服不单单是卸下多余的遮盖物,还伴随着强烈的情绪波动,仿佛在揭起自己的皮肤,又仿佛一片片剥下自我的存在。
综上所述,如果想象中的身体形象是我们穿着的第一层衣服,那么真正的衣服就不仅是用来遮盖身体的存在了。没有衣服,就无法确认自身。从这个角度看,把衣服比作存在的“接头”或“合页”更中肯。还有评论家说,衣服是套在人身上的石膏。也许我们可以更直截了当地说,身体是人的第一层衣服。正因如此,人类才会在发明纤维编织技术很久以前把皮肤当作织物,撕扯、拉拽、画上线条、涂抹颜料,或埋入异物。现代的年轻人之所以觉得一打耳洞整个人都轻松了,恐怕也是因为这让他们有像脱衣服那样改造自己身体的切实感觉(虽然改造的幅度十分微小)。
另外,正因为身体对我们来说是想象的产物,人才会产生身体出错的感觉,就像不小心穿错了衣服。做整容手术、变性手术、尝试异性装扮……在我看来,这些人十有八九是认为自己的身体与存在不完全相符。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就会意识到:如果每个人的存在从根本上是靠某种想象支撑的,我们就很有必要用同样的观点去审视穿衣与化妆了。毕竟这是在离身体最近的地方展开的,是对存在表面的加工或改造。正如J-L. 贝多万[4]在《面具的民俗学》中论述的那样,穿衣与化妆是对人存在的形象进行加工改造,以修正存在本身的尝试。看来,通过改变自身的物理形态改造内在以突破自我极限的欲望,时刻不停地刺激着我们。
注释
[1]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对后代哲学的发展影响巨大。代表作有《权力意志》《悲剧的诞生》等。
[2]赛默尔·费舍尔(Seymour Fisher,1922-1996),美国心理学家。代表作有Development and Structure of the Body Image等。《身体的意识》原题为Body Consciousness: you are what you feel。
[3]E. 莱蒙恩-卢奇奥尼(Eugénie Lemoine-Luccioni,1912-2005),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文学家。代表作有《衣服的精神分析》等。
[4]J-L. 贝多万(Jean-Louis Bédouin,1929-1996),法国文学评论家。《面具的民俗学》原题为Les Masques-Collection “Que sais-j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