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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白昼之一:探索意识

2020年8月18日  来源:PHI:从脑到灵魂的旅行 作者:(美)托诺尼 提供人:naike39......

研究自然可以发现新的感受质

公寓门的上方挂着一个铜质喇叭,从喇叭管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为什么人要离开自己的住所,去寻找天堂和地狱?我喜欢那些用语言将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下来的人,他们将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定格在白纸上。他们就像摄影师,拍录下生活的每个瞬间,探索心灵的最深处,完美地记录人生的历程:童年很纯真,像生活在天堂里;随着智慧的增长,纯真消失了;最后,纯真经过记忆这座炼狱的提炼。”

喇叭中的声音继续说道:“有人告诉我,有一位画家能够用画笔和油彩完成我用笔墨正在做的事情,画家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源源不断地创造出各种画像。所以,在我的训练场——床上,我要求自己每分钟都想出一个新的句子。塞莱斯特坐在席子上读我写的东西,然后将其从门底下传送出去。每时每刻我都会给你新的体验:每个句子都会在你的脑海中唤起一幅画面。我写得很快,比你疲倦的眼睛阅读的速度快,我写的东西存在的时间比你的生命更持久。因为生命只有在记忆中重温,在想象中重演,在最尖锐的思想中展开,才算真正活过。”公寓门边的金属牌上刻着一个名字:M·P。

伽利略站在楼梯平台上,不知道这声音在对谁说话。他还来不及开口问,对面公寓的门忽然打开,冲出一个人,似乎准备将刚刚发出声音的喇叭打破,或者准备冲进邻居家里去。但是他看到伽利略,停下来,自我介绍道:“我是欧内斯特·亨利爵士。从这个该死的喇叭中传出的那些令人窒息的话纯粹是废话。不管意识有多丰富、多神奇,他不过是一个探寻意识世界的可悲的乞丐,尽说些陈词滥调,破坏安静的氛围。他说自己是个伟大的作家!是的,他是一个作家,只会描写一只虱子笑起来是何样子,它咬别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或者描写他房间里绣花窗帘上的洞,记录下他思考的过程,直到他和他那个陈腐的自我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喘不过气来。让我踢破他的门,让南极的风吹醒他,将他的作品封冻起来,轻轻一个喷嚏就能将他的书吹得支离破碎。”

“啊,对门的家伙醒了。”门上的铜喇叭发出声音,“欧内斯特爵士,我发现你在学我写作的方式说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发现之旅不是寻找新的景色,而是拥有新的视角。如果把地球比作一块蛋糕,南极是蛋糕上冰冻的那部分。但是请注意:蛋糕的香味是在这个房间烤出来的。”

“你怎么敢跟我讲发现!对新大陆的探索使我们的身体弯曲地如同风雨中的白桦树,但是我们看到了从来没人见过的景色。你能做什么?你这个整天窝在床上的拾荒者,只知道记录生活中的流言蜚语和各种垃圾。你是无聊的别名吗?你终身都在收集逝去的时光吗?”这个探险家说完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欧内斯特爵士,别走。”喇叭中的声音说,“如果你不让我把你写进我的书中,你和你的探险船将很快漂走,然后消失。经验之河流得太快,漩涡很快消失在黑暗中,除非有人遏制住流水,记录下它流动的过程。思想的河流盘旋上升,消失在空中,除非能将它抓住(用捕捉蝴蝶的网),并将它具体化,这样才能将思想保存下来。一个动作很快就会消失,需要用文字将其记录下来,文字如同生命般重要。欧内斯特爵士,你寻找新的冰封的大陆,也许是为了保存记忆,但是你的探索没有希望:你不能回想起一位女士的穿着打扮,她泡的茶的香味消散了,她眨眼时的神情不再出现,她已经归于尘土,无法复活了。当冰冷的风吹散了时代的气息,甚至一个时代都会消失。”

“这就是文学对你的影响。”欧内斯特嘟哝着,然后看着伽利略说,“作家的命运被封锁在他的书本中,被由发音、音节、句子所形成的语言的囚牢束缚住了。但是一种经验比100万个词汇所表达的内容还要丰富。如果让我拿着香槟,戴上单片眼镜,说上一个小时寒暄的话语——哪怕只是一个小时,我都会变成一具木乃伊,浑身发痒,无法忍受。这样一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搔痒。”

“我觉察到你有些轻率,轻率是深刻的敌人。”喇叭里的声音说,“欧内斯特爵士,让我为你搔痒吧。每个生命阶段的任何一种经验都蕴含着一个完整的世界:黑暗孕育着无数景象;转动万花筒,其中有一面是黑色的。所有新的陆地,所有尚未被发现的山脉,所有天上或地上、比我们大很多或小很多的事物,都已经存在于意识之中。欧内斯特爵士,所有的南极照片早在你看到并拍下来之前就已经存在意识中了,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储存在意识中的东西。记忆是凝视过去的想象,想象是展望未来的记忆。世界就像一个好奇的小孩,一页页翻着我们的相册,指指这指指那:我们的快乐就是发现我们拥有的东西,我们的悲伤在于我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你发现的那片冰冻的景色并不比我对一位女士笑容的描绘更珍贵。事实上,我宁愿强吻一下这位女士温暖的双唇,也不愿大步走在那个企鹅生活的寒冷的陆地上。”

在探险家说话之前,伽利略插入道:也许喇叭里说的是对的。分析一个简单的表情与驾驶船发现新大陆需要同样丰富的意识。但是没有什么可以与不断涌入的新景象相媲美: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同一个天空,只是每次观看的角度稍有不同。我本来可以悠闲地度过余生,或者像一个农民,静静地观望四季更替,欣赏春天的天空、田野里含苞待放的花朵、怡然自得行走的牛。但是当我从望远镜中观看天空时,新的景象出现了,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站到了意识的高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高。

“我也是如此。”一个留着胡子的老人走上楼梯,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无所畏惧,每天都收集各类物种的标本。如果大自然的所有景象只是经验的一部分,那么经验这座宝库中珍藏着多少宝物?对每一个物种的外观、每一个个体、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行为结果的描述可能都属于意识的内容;除了这些已经存在的,还有更多想象的画面从来没有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这些也属于意识的内容。尽管如此,当我们最终了解自然,就会看到真实的自然。拓荒者会发现新的景色,他的目光将越过高耸的山峰上翠绿的树冠,注视着后代繁衍不息。”

休息了一会,他接着说:“但是,欧内斯特爵士,不要对喇叭里说话的那个人太苛刻,因为伏案工作也是一种探险。你可以发现更多大自然的景色,也可以发现更多东西:泥土和石头的结构、美妙的几何学、骨头和羽毛的独特构造、所有生命的复杂结构、其他物种的脑的活动、喷射的精液、细胞的活动、过去的回忆以及充满各种经验的现实生活。大自然中最小的部分也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今天这儿怎么这么多人,讨论得这么激烈。”一个人穿着一身雅致的常礼服,从楼梯上走下来,说,“先生们,你们知道是什么促使我们这些男人固执地去探险吗?因为我们在追求同样的东西!”他站在门阶上,看着探险家说:“欧内斯特爵士,你在逃离什么?逃离你母亲的裙摆吗?裙摆下面很黑。就像一只候鸟,宁愿长途跋涉,飞越大海,也不要一个安逸的小窝。它认为责任是囚牢,只有在广阔的天空飞翔,它才感到自由;它一直在飞,认为自己不会被捕获;它想逃离平凡的生活,逃离家庭生活。你就像候鸟一样,渴望在一片从未有人踏足的土地上自由呼吸。然而,终生在海上漂泊的信天翁与终日在洞穴中生活的鼹鼠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喇叭里传出声音:“啊,无与伦比的F博士来了。现在轮到他讲了,我们的灵魂都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

“是的。”博士说,“M·P今天早上感觉如何?这只有学问的鼹鼠也学会逃避,只是他是逃向心灵深处。”博士面向其他人,继续说:“我这样告诉他:你太害怕,以至于不能逃离母亲的裙摆,而是向内心探寻,找到一个安全的隐蔽所,在角落里缓慢爬行,倾听她平静的心跳,就像你还没有记忆的时候那样。”博士转向伽利略,说:“看看这两个人,M·P与欧内斯特爵士,一个转向外面的世界,一个转向内在的世界,两个人都在寻找一条出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害怕真实。什么是真实?是远处地平线上那座你曾经踏足的不知名的山峰?还是那稍纵即逝的灿烂的笑容,笑容里透露出没有说出的信息,也许还有没有感觉到的信息?已经发生的事实是有意识的吗?这些事实备受关注,意思清楚,动机明确,可以通过理性来分析。本来会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情是无意识的吗?这些事情隐藏在后,意思模棱两可,不止一个动机,而且动机是不明确的、非理性的。”

“你们看,这是一位怎样的博士啊?”欧内斯特爵士大声说道,“反正不是我喜欢带上船的那种人。问他问题,你会发现他实质上也是一个探险家,可能还是个征服者。”

“欧内斯特爵士为自己的成绩感到骄傲,他确实有充足的理由感到骄傲。”博士笑着说,“他将我们看作篡夺者,觊觎他的成就,因而他不能保持镇定。所以说,他的性格并不冷静。”接着他对伽利略和留胡子的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我很高兴与那些探索真理的科学家在一起。不是我自负,有人认为我也是一个大胆的探险家。我也发现了新大陆,比哥伦布发现的大陆还广阔、丰富(欧内斯特爵士的成就不在其列)。而且,我发现的大陆像亚特兰蒂斯岛(Atlantis)?[1]??那样沉没在水底。”

博士接着说:“至于M·P,他喜欢炫耀自己敏锐的洞察力,但他所做的都很肤浅,只是描述社会风俗的每个细节。他没有察觉到深藏的、可以解释任何复杂思想的动因。而我能揭示那些唤起无意识自我的模糊的冲动,阐明某些知识(之前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解释头脑中各种新想法,消除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不确定性。我行驶的船只到达的地方比欧内斯特爵士到的地方更危险:我探索的是心理的奥秘。”

听到这里,欧内斯特爵士再也忍不住发笑了,说道:“博士,你讲得太棒了,石头都要被你说得动了心,变成皈依者了。你不仅是最伟大的探险家,还是一位令人赞叹的科学家!我同意你的说法:当然,科学也关注裙摆(指细节),尤其是大自然母亲的裙摆。因此,你对裙摆以及裙摆底下的东西的迷恋可能是件好事情。但是说到如此崇高的一个话题,你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科学而不是想象?”

“科学就是经过现实调和的想象。”F博士说,好像他受到审判似的。

“亲爱的博士,我无意冒犯你。”欧内斯特爵士说,“是现实由过多的因素决定,还是现实被过度诠释了?先不要管现实。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和M·P很像?你们都很会写作,都迷恋女性化的东西。虽然我很讨厌我这位邻居在喇叭里嚷嚷,但是我必须说,可怜的M·P是一位比你更优秀的科学家。他可能是一个有哮喘病的讨厌家伙,可能沉迷于对细枝末节与社会地位的描述,但至少他坚持事实。医生,你的故事恐怕属于下一章。也许你能写出更好的小说。”

“好吧,骄傲的航海家。”F博士说,“我感受到了你的嫉妒。在你年轻的时候,你害怕母亲房子里封闭的空间,所以来到花园寻找隐藏的宝物,但你没有找到。M·P的目标很高尚,但他充其量只是展现了闺房中的秘密游戏,或者客厅里那些人扭曲的思想。你们两个人都没有走到地下室,阐明真实的基础。心灵深处的王国就像一个储藏室,藏着所有的玩具,所有的抱负,这些抱负经过理性的思考为我们指明未来的道路;储藏室里还收藏着我们曾经扔掉的衣服,这些衣服留有我们过去的印记,曾经紧贴在我们的皮肤上,散发出我们身上的香味;还藏着我们尽情享受过的食物,我们的呼吸中还残留着食物的气味,喝再多的水也去除不了这种气味。在我解释这些之前,还没有人读过我的故事中最长的那一章,那一章写的是关于生命的故事。”

“说得好,博士。”喇叭里又传来声音,“这很好,我们都是探险家:一只老鼠永远不会离开它待的角落,永远不敢去冒险,你说呢?人的能力就像一本永远看不完的书,一本很长的小说。有些人只读了开头几页,或者最后几页,然后就撒谎说自己读完了整本书,知道生活是怎样的。你会是这样的人吗?”

这时,从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在他们的脑海中飘荡,最后慢慢消失,归于寂静:“意义的根本在于内在差异。”

伽利略想:是谁在说话?每种经验的内在差异使其与其他经验不同。内在差异指的是感受质的形状。他记得亮光宫殿——由不可简化的机制规定的闪亮的星座,还记得那些透镜。伽利略想:意识的任何一种感受质都有一个潜在的机制,都存在差别,这才使得一种感受质与其他感受质不同。内在差异就是内在意义。

但是她在跟谁说感受质的空间?他快速爬上楼梯,从门上的窥孔中,只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士。

注解

终于到了白昼。但是这一章几乎没有任何行动,只有五个白人聚集在巴黎某幢公寓楼的楼梯井。这五个人分别是: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2]??、欧内斯特·沙克尔顿(Ernest Shackleton)?[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4]??,当然还有伽利略和达尔文。他们都坚持认为自己是探险家,都夸口说自己有某一重大发现,都以自命不凡的语气做了长篇大论。不管他们如何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做出的贡献有多重要,我们很快就明白:发现之路有很多种——发现新大陆、新概念、新规律,所有这些发现都使我们更富有。在这一章的结尾,埃米莉·狄金森(照片用银版摄影术拍摄)说了一句话——意义的根本在于内在差异,从而结束了他们的争论。这说明,诗人(或女人)对什么是真实的直觉比科学家(或男人)更敏锐。狄金森提醒这些探险家,如果他们的发现能够影响人的意识,扩充感受质的内涵,完善感受质的概念与特性,那么他们的发现就是重要的。换一种说法,探索自然最终意味着发现意识的形状。当狄金森描述那些形状的时候,她和他们一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装在一个大缸中的脑的照片来自马克·卡罗(Marc Caro)和让·皮埃尔·热内(Jean-Pierre Jeunet)导演的电影《童梦失魂夜》(The City of Lost Children,1995)。有几位哲学家考虑过“缸中之脑”的思想实验:如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在其著作《理性、真理与历史》(Reason,Truth,and History,1981)中有过论述;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Meditations of First Philosophy,1641)中提过类似的思想实验,只是没有设想将脑放入缸中。图片中的楼梯井位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南校区的分子生物学大楼内,图片由辛迪·莫司克达(Cindy Mosqueda)提供。“发现之旅不是寻找新的景色”引自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沙克尔顿带领的船只“坚忍号”在去南极途中被冰冻住的照片现存于巴黎的保罗·埃米尔·维克多基金会。跳蚤的图画来自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5]??的著作《显微图谱》(Micrographia,1665)。画像《雾海上的流浪者》(The W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是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6]??的作品,现藏于德国汉堡艺术馆。这幅画可能是要表现一位站在高峰的探险者透过一片雾气眺望远景;可能雾气代表升华(将气体转变为固体,反之亦然)。升华是弗洛伊德心理防御机制的灵感来源。根据弗洛伊德的心理防御机制,原始冲动(如骄傲)会转变为对更高尚的东西的追求,如追求艺术或科学。

[1]?传说中沉没于大西洋的岛屿,最初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被提到,据称亚特兰蒂斯岛在公元前一万年左右被史前大洪水毁灭。——译者注

[2]?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意识流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是《追忆似水年华》。——译者注

[3]?欧内斯特·沙克尔顿(1874—1922),爱尔兰人,南极探险家。——译者注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神经病学家,心理分析学的创始人。——译者注

[5]?罗伯特·胡克(1635—1703),英国自然哲学家、建筑家、博学家。——译者注

[6]?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1774—1840),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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