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相互关联的机制规定了不是黑暗的内容,这是建构黑暗的基础
是谁将夜晚描画成黑色?物质的机制如何产生纯粹的黑色?为什么黑暗是黑色的,亮光是明亮的?为什么颜色与柑橘的气味以及声音不同?为什么痛苦的感觉与红酒的味道不一样?
N曾经提出这些疑问,伽利略现在有了一点头绪。通过将脑内的一个个区域依次冰冻起来,伽利略发现黑暗消失了。每次将一个区域冰冻,大脑复合体就失去一套机制,纯粹的黑暗(最简单的经验)逐渐失去意义。因此,这些机制是建构黑暗的条件,为黑暗的建构提供背景,从而产生黑暗的意识。如果所有这些机制被冰冻起来,只剩下区分黑暗和亮光的神经元在运作,那么就会只剩下一丁点意识,而且这点意识是没有什么特性的。
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一个场景出现了:许多轮子在不停地转动。伽利略看到上千个齿轮以各自的速度在旋转,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混乱的机械装置。齿轮大小各异,小如别针,大如磨坊水轮。有些齿轮通过细轴不停地上下移动,联结在一起。另外一些距离远一些的齿轮通过绕在链轮上的长链条联结起来,这些齿轮绕着有悬臂支撑的小齿轮优雅地旋转。这些旋转的齿轮似乎没有尽头,来自各个方向的100万根绳子交叉着,一眼望不到边。
吵闹声震耳欲聋,使伽利略无法静下心来。他不知道这台精致的机器在做什么,只看到不计其数的轮子在转动。他没有看到有任何东西传送进去或传送出来,这台机器似乎在毫无意义地转动。
这时,有人走到伽利略身边,以一种充满活力的声音对他说:“尊敬的同行,你会承认这一点的:不能以因果关系来解释经验。”他说话带着一点德国口音,而且不指望伽利略会回答,继续说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一台大型机器,它能产生思想、感觉、知觉。你可以仔细观察机器的每一部分。这台机器太大了,你可以在里面行走,就如同行走在一座磨坊中。你可以到处走,但你看到的只是各部分互相推动,你不会发现任何可以解释经验的东西。”
“看这里。”这个男人说着,将伽利略带到一堵石墙后面。这里有很多穿着东方风格的服饰的人。每个人都站在一个底座上,透过一架望远镜在观察着什么。而且每个人都拿着一面旗子,旗子或举着或垂着。
“计算!”这个男人说,“齿轮通过拉动链子和绳子能够进行计算。蚁丘中的蚂蚁如果知道要计算的是什么的话,也会计算。拿着旗子互相挥舞着的上百万中国人也会计算。计算可以用机械化操作,思想也可以用机械化操作。但是经验可以用机械化操作吗?成为这座巨大的磨坊是什么感觉?这种感觉跟其他感觉类似吗?哦,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应该做自我介绍。我是冯·L.男爵,听候您的吩咐,我最尊贵的客人。”
伽利略说:尊敬的男爵,说到磨坊,我想以布鲁诺的方式回答你,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伽利略想,布鲁诺可没有放弃自己的学说)。对一个来访者来说,我们也只不过是齿轮:
他们就像生活在动物身体内的虫子,而所有动物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动物们不会认为这个世界有任何感觉,就如同我们肚子里的虫子不会认为我们有任何感觉,也不会认为我们的灵魂比它们的高贵……
“诗歌,亲爱的同行,这是诗歌。”男爵说,“但是现在我们讲的是逻辑。我发现逻辑是最好的药!我说到哪儿了?哦,说到光。”他露出善意的微笑,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伽利略先生,光电二极管的例子让你学到了什么,使你晋升到更高级的磨坊的层次了吗?这里有亮光,光电二极管的开关也打开了,此时光电二极管知道什么吗?”
伽利略说:我学到了以下内容。光电二极管没有区分有色亮光与无色亮光的机制,更加不能判断有色亮光到底属于何种颜色。对它而言,所有亮光都是一样的,“亮光”不可能指有色亮光或无色亮光,更不可能是某种颜色的亮光。光电二极管同样不能区分亮光与较暗背景衬托下的较为明亮的形状。因此,“亮光”不可能指与任何一种形状相对照的全部视野中的亮光。更糟的是,光电二极管甚至不知道它探查的是某种可视的东西,因为它不具备一种机制,使其能判断什么是可视的(如亮光或黑暗),什么是不可视的(如冷或热,轻或重,响亮或轻柔)。
“完全正确。”男爵说,“就光电二极管所能知道的有限信息而言,它也可能是温度传感器,而不是亮光传感器。它没有办法知道自己感知的是亮光与黑暗,还是冷与热。你肯定明白,光电二极管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这个样子或不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明白其他事情,因为它不具备知道其他事情的机制。因此,当光电二极管查探到‘亮光’,这个‘亮光’跟伽利略先生看到的‘亮光’不是一回事,甚至不意味着亮光是一种可视的东西。”
德国人继续说:“但是你?,尊贵的同行,当你?看到‘亮光’,你非常清楚自己是否知道这是亮光:因为你具备精致的机制,使你马上明白事情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是亮光或是黑暗);明白自己在区别的东西不是任何一种颜色,不是任何一种形状;是可视的东西,不是听到的或闻到的;是感觉到的,不是想到的,等等。伽利略先生,每一种机制都是一个概念。机制产生意义。亮光与黑暗的意义就是这样产生的!”最后男爵大声说道。
伽利略点点头。意识到光电二极管所欠缺的机制,伽利略开始欣赏使自己能够“看到”亮光的机制。
“非常好。”德国人说,“但是你得承认,到目前为止你用的是简单的方法,即减法:除去人脑一个又一个机制,然后看到有关‘亮光’的意识逐渐减弱,失去其‘非颜色性’、‘非形状性’,甚至是可视性,直到它的意义少得如同光电二极管——只是‘两种方式中的一种’。这种方法不错,但现在是时候正确地理解问题了,这就是运用加法的方式。伽利略先生,所有的评论者都认为他们能够推翻我的理论。当然,推翻很容易,但是我能够以更快的速度重建,我用的加法比他们用的减法更快!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尊敬的朋友,事实上你能凭空看到亮光吗?”
伽利略明白男爵的意思。要使低级的光电二极管升到与伽利略的脑一样高级的层次,需要增加哪些机制呢?或者,只要使他脑内辨别亮光与黑暗的神经元升级就可以了吗?其实,需要增加其他一些能够辨别其他事物、颜色、形状或声音的机制。有意识的“亮光”不只是黑暗的对立面,还与以下内容不同:颜色、形状、颜色与形状的结合、声音、气味、想法,等等。
“非常正确。”男爵说,“在可选择项中区分‘亮光’,并不是从一堆无差别的事物中挑出一个,而是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辨别每种选择项。现在让我们开始想象!”
伽利略试着想象:想象一个简单的、如同光电二极管那样的机制存在于他脑内某个地方,能够分辨处于视觉中心的亮光与黑暗,这一机制由神经元互相联结形成。这个小小的机制产生一小点信息,尽管它不知道什么是亮光或黑暗,也不知道亮光或黑暗处于视觉的中心。伽利略接着想象另一个简单的机制,能够在其他颜色中区分蓝色,而蓝色同样处于视觉中心。这个机制同样能产生少量的信息,能够将处于视觉中心的蓝色与其他颜色区分开来。还有区分红色的机制。
“非常好。”男爵表示赞同,“当然还有其他类似的机制,其他神经元与神经元之间的联结在关注视野其他部分。一些关注中间偏右边一点的地方,另一些关注中间偏左的地方,或者上面,或者下面,或者右边更远处的地方,或者左边更远处的地方。这样的机制有上百万个,分别负责亮光与黑暗,或蓝色、红色,等等。”
伽利略说:还有其他神经元,处于第一层次的顶部,其任务是在低层次神经元工作的基础上做进一步计算。例如,如果低层次的三个神经元能依次完成各自工作的话,较高层次的一个神经元就可能会开始运作。这个较高层次的神经元能够区分视觉中心是否有一横线。
男爵补充道:“这是当然,尽管这个神经元跟光电二极管一样,不知道线条、亮光或者中心是什么意思。”
伽利略说:是这样的。然而,这样的神经元有很多,不只是辨别横线,还有一些神经元负责辨别竖线与斜线;这样的神经元也不只是处于视觉中心,还有一些神经元处于视觉其他位置。更高层次的神经元通过综合低层次神经元的工作,能够辨别特定的形状、脸孔、地点,等等。
“确实如此。”男爵说,“尊敬的同行,你瞧,有些神经元甚至具备柏拉图认为是神奇的能力:那就是能辨别不同的观念!以三角形这一概念为例,不管这个三角形出现在什么地方,是大是小,它的角指向哪个方向,也不管这个三角形是等边三角形、等腰三角形还是不等边三角形,神经元都能辨认出来!”
伽利略说:是的,或者以人的脸孔为例。就拿一个女人的脸孔来说吧,不管这个女人的脸孔出现在什么地方(中间、左边或右边),不管她盯着什么地方看,不管她是如何穿着打扮的,不管她是在微笑还是在伤心,也不管是当面见到还是在记忆或梦中见到,这个女人的脸孔都能被辨认出来。
伽利略还想继续说下去,这时男爵打断伽利略的思绪,说道:“亲爱的朋友,在你的想象力越走越远之前,我们不要忘记,你脑内的每个机制,不管是低级的还是高级的,都只能做很少的工作,只知道一点事情,不比光电二极管知道得多。我的意思是,在你脑内可能有一个神经元能区分女性特征,或者说能区分关于女性特征的观念。也许这个神经元能骄傲地理解这个观念,然而它会摒弃这个观念的一些细节问题。因为观念是不变量,是普遍的,是通过抽象化以及忽略细节而形成的。”
伽利略想:细节指的是她在哪里,她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她的衣着打扮,她的肤色以及她的笑容是否甜蜜。区分这些细节是其他神经元的任务。现在伽利略明白了。
“很好,尊敬的朋友。”男爵肯定地说,“每一个神经元,每一个小小的机制,都统治着各自的小王国:排除掉一些可能性,规定自己的小领域、小概念,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从外面看,我们发现一个机制负责查探中间的亮光,另一个机制负责查探左边的亮光,另外一些机制分别负责查探蓝色或红色的亮光,椭圆形或方形的事物,人的鼻子、嘴唇、脸,甚至一个女人。但是这些小小的机制自身并不知道这些,它们只知道是这样或不是这样,它们的整个世界都围绕这一点信息在转动。”
伽利略说,我现在明白了。这些机制一起运作才能产生意识。这些机制必须同时规定一整套概念:这就是她,她处在视觉的中心,穿着黑衣服,她的眼睛在盯着我看,她嘴唇的线条很迷人。
男爵说:“实际上,它们一起规定的内容必须比它们独自规定的内容的总和丰富。整体必须大于部分之和,否则就不会产生概念、复合体、单一的实体、她以及你。”
伽利略想,是这样的。但是如何做到这点呢?这些机制必须以某种方式运作才能形成一个整体,一个超越各部分之上的复合体。一个磨坊是不够的。小脑与任何一个会运算的磨坊一样复杂,但是就算小脑能够产生经验,那也是很少量的经验。如果失去整个小脑,一个人的经验还是跟之前一样多。大脑这个磨坊并不比小脑活跃,也不比小脑具备更多条件:两者都存在于颅骨内,都由相同的物质构成,都被施了魔法,都是人脑这台“织布机”的组成部分。然而,大脑却能产生最丰富的意识。大脑受到打击,灵魂都会出窍。所以说,复杂的构造、温暖而柔软的躯体、有活力的生命,这些都不能确保经验必然会产生,如同由各种小齿轮组成的机器不能阻止经验的产生。
男爵说:“是的。重要的是有多少可选择项,有多少关系密切却单一的实体。这张最大、最复杂的网可以由各种小齿轮或细胞组成,也可以由流动的线条或光线组成,复杂无比。当你破解了这张网的密码,知道了它的Φ值,它就会分解为无数的小复合体,每个复合体的价值都不大;还有一种可能:你会发现这张网是一颗有无数切割面的钻石,像一个外表冰冷、灵魂却在燃烧的磨坊。”
伽利略说:亲爱的男爵,你说的话太富诗意了,还是用逻辑的方式表达吧。告诉我,怎样才能做到这点?
“伽利略先生,这很简单。”男爵大声说,“只要把一个机制堆到另一个机制的顶部就行了!就这样越堆越高!如果只是孤立的一个机制,产生的信息微乎其微: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但是将它们堆积起来,一个个叠上去,不是并肩排列,而是一个站到另一个的肩上,它们就能产生更多信息,信息量会成倍增加,形成的概念更具普遍性,它们之间的联盟也更独特。”
伽利略说,也许是这样吧。如果我能够描述这些概念与观念,解释它们如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单一的结构,也许我就能从机制中建构起意义。
“最尊敬的同行。”男爵大声说道,“你还是不喜欢我的磨坊!你不喜欢磨坊的绳子与小齿轮吗?也许你喜欢更缥缈的事物,像亮光之类的东西。那么去看看另一个我?吧。但是,如果磨坊的绳子不是由金子做的,不是紧绷的,那会是什么?如果小齿轮不是珍贵的钻石的棱角以及钻石表面令人惊叹的几何图形,那又会是什么?被施了魔法的织布机(指人脑)形成互相缠绕的网,在这个感受质空间里,感觉不是由机制决定的吗?”
注解
很明显,与伽利略说话的德国哲学家是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莱布尼茨的画像现藏于德国汉诺威下萨克森州立博物馆。莱布尼茨这样想象他的磨坊:“设想有这样一台机器,能思考、感受,有知觉。设想这台机器按原比例放大,大到我们可以走进去,就像走进一座磨坊。我们仔细检查它的内部结构,会发现机器各组成部分都在运作,但是没有一个部分能够解释知觉是如何形成的”(《单子论》,1714)。之后的哲学家内德·布洛克(Ned Block)与约翰·塞尔发展了莱布尼茨的磨坊理论,将中文作为论证的变量。莱布尼茨与布洛克、塞尔不同,他是一个泛心论者,认为所有的物质都有一个灵魂,除非是那些纯粹以机械方式聚集在一起的物质(如一堆石头)。伽利略的记忆是正确的:在运用单子概念这一点上,莱布尼茨跟布鲁诺很像。有意思的是,单子是不可简化的,每个单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些单子占有优势。莱布尼茨试图解决一直困扰泛心论的一个难题:如果存在的每样事物——甚至包括原子(现在应该说是亚原子粒子)——都有思想或意识,那么为什么有些事物似乎比其他事物具有更多意识(大脑的意识比小脑丰富很多,而石头或原子简直没法与之相比),而有些聚集体根本没有意识?如果说泛心论在意识问题上处境尴尬,那么它在经验的特征这个问题上的处境就更艰难了。这正是伽利略和莱布尼茨想方设法要解决的问题:将脑内各种机制按等级排列,希望通过研究这座现代版的磨坊而有所收获……
磨坊的图片来自乔凡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2]??的蚀刻版画《监狱》系列的第七幅《吊桥》。图片中的计算机器是莱布尼茨发明的。画像《点蜡烛的女子》是戈德弗里德·萨尔肯(Godfried Schalcken)?[3]??的作品,现藏于佛罗伦萨皮蒂宫。两张图表——猕猴视觉皮层的联通模式(左图)与物体识别等级模式(右图)——改编自G.克莱门(G.Kreiman)发表在学者百科网站的文章《生物体物体识别》(Biological Object Recognition),而这篇文章来自T.塞尔(T.Serre)、M.库(M.Kouh)、C.卡迪厄(C.Cadieu)、U.诺布莱希(U.Knoblich)、G.克莱门等人的著作,该著作被收入麻省理工的《人工智能备忘录》(2005)。展现系统内各要素“信息关系”模型的拼图改编自保罗·克利(Paul Klee)?[4]??的画作《原始的和谐》(Ancient Harmony),现藏于瑞士巴塞尔美术馆。
[1]?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数学家、哲学家,发明了微积分,对二进制的发展做出贡献,与笛卡尔、斯宾诺莎被认为是17 世纪最伟大的理性主义哲学家。——译者注
[2]?乔凡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1720—1778),意大利艺术家,以蚀刻和雕刻罗马及古代遗迹闻名。——译者注
[3]?戈德弗里德·萨尔肯(1643—1706),荷兰肖像画家。——译者注
[4]?保罗·克利(1879—1940),瑞士裔德国画家,画风受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影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