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存在于虚空中,看到黑暗需要条件
一切笼罩在黑暗中,漆黑一片,静寂无声。伽利略凝视着夜空,就像他年轻时那样。他的思绪在飘荡:只有漆黑一片,黑暗在蔓延,直到他目光的尽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没有月亮,没有恒星,没有行星。伽利略不知不觉中轻声念出一个词:黑暗?。
伽利略平静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纯粹的黑暗被打碎了,被各种问题与质疑打碎了。当他看到黑暗的时候,他的脑子是怎样一种状况?哪些神经元相互作用才形成黑暗的经验?他能够想象自己的脑部是怎么运作的吗?他能够想象产生黑暗的经验需要什么条件吗?他能明白黑暗——纯粹的黑暗——是怎么形成的吗?
地图能告诉我们的很少。彩绘地图上的陆地和高山是扁平的,大城市只剩下一个名字,测量取代了运动,温度取代了热,所有细节消失了,生命不见了。言语不能完全表达这个世界,各种事件太多了,以至于历史无法全部书写。
所有的地图模型,甚至由微缩模型大师制造的复杂的人脑模型,都是没有生命的。因为这些都只是模型,只是现实令人乏味的模拟物,没有生气,而被模拟的对象却是有灵魂的。即使这些模型能够像有生命的东西那样运转,它们也是没有灵魂的。
伽利略重新研究人脑,试图透过闪闪发亮的头盖骨看到脑内部。他查阅了弗里克留给他的书。他发现了什么?他知道看到事物是什么样的体验吗?他知道内部的光如何穿透脑这座城堡吗?他的手划过脑部各个区域,感觉里面的神经元在不停地运作,轻声低语着。
伽利略想象一幅画面:神经元发放的信号从眼睛后部出发,一直到位于脑顶端的大脑皮层最高级的视觉区域。弗里克告诉过他,这个部位发放的信号会触发少数几个专门负责发放黑暗信号的细胞进行最后发放。每次我们有意识地看到黑暗,即使是梦到黑暗,这些细胞就会进行发放。在我们没有看到黑暗时,这些细胞不会发放。如果这些细胞受损,我们甚至无法想象黑暗到底是什么样子。
伽利略接着想象附近专门负责发放亮光信号的细胞是怎样的:这些细胞一片沉寂,因为没有看到亮光。不远处还有一些细胞,负责发放蓝色、红色或绿色信号,这些细胞也是一片沉寂,因为它们能看到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另外一些细胞能觉察到简单事物,如事物的边缘或障碍物,垂直、水平或倾斜的事物,视野的中间、左边或右边的事物。这些细胞也是一片沉寂,因为它们没有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视觉区域其他细胞也是如此,如专门负责形状——如长方形或圆形——的细胞一片沉寂,因为它们没有看到任何形状。专门负责辨认脸孔的细胞也是沉默的,因为没有看到脸孔;专门负责察觉运动物体的细胞同样沉默,因为没有东西在运动。在大脑皮层其他部分的细胞也几乎没有什么活动。听觉皮层的细胞没有进行发放,因为它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负责触觉、味觉、嗅觉的细胞也没有发放,因为它们没有触摸、品尝、闻到任何东西,它们感觉不到也想不到任何东西。
最后,他想象这些分布在脑各个区域的神经细胞是如何相互联结,形成一个复合体。这是一个单一、完整的实体,作为整体在运作,不能被简化,是一个具有很高Φ值的复合体。
也许他能够看到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当他看到纯粹的黑暗时,这个复合体的复杂机制通过无数的联结,将数以亿计的不能导致现有发放模式的可能状态都排除在外:除了少数一些被黑暗激活的神经元,其他所有的神经元都处于沉默状态。通过将那些不协调的状态排除出去,这些被激活的神经元产生大量的整合信息。
现在他明白了。他想应该是这样的:在大脑内部,有一个具有高Φ值的复合体,但不是脑部所有的区域都有这样一个复合体。他想象在小脑、脑干、脊髓以及其他地方不停运作的神经元,这些神经元的运作对他的意识来说无关紧要,它们的发放行为也与他的经验的形成无关,不是因为这些神经元与大脑的神经元相比有什么不同或比较软弱,仅仅是因为这些神经元不享有特权,不属于统治脑的伟大的复合体的一部分。
因此,虽然视网膜上的神经细胞在黑暗中也进行发放,但这些细胞与他的经验无关:它们只是确保脑部处于皮质丘脑系统、具有特权、发送黑暗信号的细胞能够发放。很多处于大脑皮层内或大脑皮层下、不处于核心位置的细胞(如那些使伽利略不自觉地说出黑暗?这个词汇的细胞),被永久地排除在他的意识之外。而小脑、脊髓以及脑干部位的回路(作用是保持平衡、稳定视线、控制血压)日夜不停地运作,疲于应付没完没了的任务。
但是这些细胞不会成为广阔的大脑复合体这座华丽的大城堡的一部分:它们散落在各个黑暗的小村庄,被困在一个小地方,它们的Φ值低得可怜。它们遭到遗弃,永远不能进入雄伟的城堡大厅。城堡里是一个永远富有、和谐的社会,在这里接收及讨论所有重要消息,制定所有计划,做出所有决定。城堡外面,大量的商人、工人、农奴从事着他们卑贱的工作,听不到任何消息,不知道任何计划,也没有任何发言权。但是他们始终支持城堡,没有他们,城堡很快会灭亡;没有这些被抛弃者孜孜不倦的辛勤劳动,城堡里的人员连最简单的任务也无法完成。时不时地,一个显要人物会站起来靠近座位旁边的一个小门,把耳朵贴近门上的一个洞口,小声地传达命令,声音小到其他人都听不到。门外的信差会马上将任务传达出去,还可能会回来汇报情况或接收另一个命令。但是信差以及农奴们绝对不可能参与大厅里正在进行的讨论,有关大厅里这个高级社会的任何信息都不会泄露出去,农奴们知道的仅仅是一些间接的小消息。
当伽利略从沉思中惊醒的时候,他并没有茅塞顿开,反而因怀疑而战栗。各种图片在他眼前快速闪现,他看到脑,看到大脑复合体,看到神经元在发放,看到各部分的结构,还看到Φ值。但是有一个对象简单却至关重要(当然是对意识来说很重要,也许还是关键因素),那就是整合信息,即闪耀的神经元复合体。然而,为什么闪耀的神经元复合体能产生?经验?为什么整合信息具有主体性的一面,从而成为?经验?
更糟的是,伽利略觉得N的观点是对的:我们无法想象这些以特定方式闪烁的神经元复合体是如何产生纯粹的黑暗的特定经验。不存在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能够从神经元复合体中强行获取黑暗的经验。也不存在任何引起事物变化的魔力,能够从神经元及其机制中制造出黑暗。不存在任何机制,能够赋予黑暗特殊的视觉特性,即独特的黑色感受质。N曾经说过,我们无法解释黑暗看上去是这个样子的原因,同样无法解释为什么黑暗是这个样子,而亮光是那个样子,为什么颜色看上去与形状、听到的音乐声、感受到的痛苦不同,也无法解释蝙蝠被挤压的感觉。总之,物质的东西无法解释心智的东西。相信这些事情可以得到解释只是一种很愚蠢的信念,其实什么都解释不了,一切都是徒劳。伽利略再一次被自己热切的希望愚弄了。
伽利略是个傻瓜,但即便他是个傻瓜,那也是一个骄傲的傻瓜,他的骄傲在燃烧,迸发出智慧的光芒。他看到塞勒诺在加热、冰冻伊什梅埃尔的脑袋;然后他发现那不是伊什梅埃尔的脑袋,而是阿尔图里的脑袋,同时在操作的那个人也不是塞勒诺,而是他自己。他在慢慢冰冻阿尔图里的脑袋,一片接一片,一个区域接一个区域,一个节点接一个节点,慢慢地侵蚀他的脑子,就像乌哥利诺伯爵在啃咬比萨大主教的头颅?[1]??。
阿尔图里在那里,凝视着夜空,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伽利略问阿尔图里,如果将他脑中听到声音的那部分冰冻起来会出现什么情况?他对黑暗的经验会改变吗?阿尔图里很快做出回答:“根本不会。如果之前是一片沉寂,现在还是一片沉寂。只要没有声音,我怎么能够判断听不到声音是因为耳聋还是因为根本没有声音?”
伽利略说:如果我将你的耳朵冰冻起来,你的这种说法是成立的。但是如果我将你脑中负责听觉的部分冰冻起来,你怎么会知道周围是一片沉寂呢?
“没有声音与听不到声音难道不是一回事吗?”阿尔图里大声嚷道。
伽利略回答:当然不是一回事。设想一下,如果我将你脑中负责嗅觉、味觉的部分也冰冻起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阿尔图里说:“还是不会。只有出现一种气味或可品尝的东西,我才会感到有区别。”
如果我将你脑中负责辨识人的脸孔的部分冰冻起来,会产生什么变化吗?
“看到黑暗与看到脸孔是两回事。”阿尔图里说。
如果将你脑中负责看到各种形状或运动物体的部分冰冻起来,又会如何?
“黑暗就是黑暗,跟物体的形状无关。”
伽利略最后问道:将你脑中负责看到蓝色、黄色、红色或绿色的神经细胞冰冻起来,会发生什么改变吗?
阿尔图里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还是不会有任何变化,他对黑暗的感知还是不会改变。打开蓝色的光,出现一个物体、一张脸孔,听到钟声,这些他不会注意到。他只会继续看到黑暗,但他看到的是之前的黑暗。”
伽利略接着问:你说当你的脑子被冰冻时,你能看到黑暗,这种黑暗与你现在看到的黑暗是完全一样的吗?
“完全一样。”阿尔图里毫不犹豫地回答。
但是,如果你连颜色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是黑暗而不是颜色呢?
“如果我需要做的只是看到黑暗,为什么我要知道颜色是什么呢?”阿尔图里说。
如果你不知道听觉、嗅觉以及味觉是什么,你怎么知道自己是看到什么东西,而不是听到、闻到或尝到什么东西呢?伽利略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发现阿尔图里不回答,他说自己会继续将他脑内看到亮光的细胞冰冻起来,他会侵蚀他的脑部,直到他只能看到纯粹的黑暗。
阿尔图里犹豫了一会,最后说:“只要你没有将我脑内让我说话的部分冰冻起来,我还是要说我看到的是黑暗。”
伽利略说:你说你看到的是黑暗,这是什么意思?你甚至都不知道黑暗与亮光是相对的,更不知道黑暗与颜色、看到的物体、声音、气味、味道、想法、希望、记忆、感觉是不同的。你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几乎什么都不是:你只会产生一丁点信息,你就像一个光电二极管,只能产生微量的信息。
阿尔图里沉默了,伽利略盯着他,然后继续说道:困难就在这。当你看到黑暗时,你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黑暗,你看到的东西是已经贴好标签的,你要做的只是看着它,看到它是黑暗。你以为黑暗就在那儿,已经形成,你只需要看到它就行了,你不需要建构它,也不需要拿它与其他做比较,就知道它是黑暗。当然,要看到黑暗,你不需要对自己说:我看到的不是亮光,不是蓝色、红色,不是熟透的苹果,不是比萨、帕多瓦或罗马,不是声音、感觉,不是我所体验过的无数其他的场景。事实上,你不需要回顾其他经验,你也没有时间这么做,即使你每秒钟回顾一种经验,也要花上无数辈子的时间。
这是意识对你玩的第一个把戏:让你在瞬间体验到纯粹的黑暗。然而,实际上只有与不是黑暗作比较,才能看到黑暗。只有当你的脑子能够将黑暗从无数其他特定的状态中区分开来,你才能看到黑暗。光电二极管判断出来的黑暗是空洞的,只是两种状态中的一种。而你看到的黑暗是数万亿种状态中的一种,是独特的,与其他每一种状态都不同。你看到的黑暗无比丰富,与世界上最繁忙的市场一样丰富多彩。
接着,伽利略与阿尔图里一起看到下面的情景。他们看到塞勒诺医生正在处理阿尔图里的大脑复合体,他脑内的神经元在发放黑暗的信号,但是这些神经元不是孤立的。大脑复合体中另外一些沉默的神经元为发放黑暗信号的神经元提供了背景。如果没有这些沉默的神经元以及它们遍布在大脑的各种机制,那么发放黑暗信号的神经元就像卑微的光电二极管;如果发放黑暗的神经元被孤立起来,那么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也是由两种方式构成,不是这种就是那种,但这两种方式却不是黑暗与亮光。
接着,阿尔图里看到塞勒诺切断他脑部的联结,损坏了连接处的机制,先是将上方负责辨别颜色的细胞联结切断,这时他大脑复合体的小部分收缩了一些。他看到自己的经验也收缩了,他看到的黑暗没那么浓了,因为他不再知道黑暗缺失了颜色。
然后,塞勒诺发疯似的将其他机制都损坏,尽管阿尔图里脑内所有的节点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但是所有的联结都被切断,发放黑暗信号的神经元还在运作,其他神经元很安静,没有反应。这时,大脑复合体坍塌了,分解成无数碎片,就如同一块大钻石碎裂了。经验与意识也破碎了,意识的数量与特性都消失了,再也看不到黑暗了。
注解
以光电二极管的思想实验作为起点,伽利略形成了关于意识的一种直觉。为了使这种直觉有具体的形式,他想象看到黑暗时他的脑子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伽利略的脑部活动模型非常粗略,而且他的例子也存在令人怀疑之处:我们还不清楚是否存在某些脑细胞,专门对黑暗做出反应,尽管有些脑细胞对亮度做出反应,进行发放,有些脑细胞对某种颜色有反应。例如,当我们看到蓝色时,大脑皮层V4/V8视觉区域的细胞会发放信号;看不到蓝色,这些细胞就不会发放信号。如果这些细胞受损,我们就看不到蓝色,但是如果用电刺激这些细胞,我们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到蓝色(类似于梦到或想象到蓝色)。这些细胞被科学家们称作蓝色神经相关物。伽利略对脑部活动的理解可能很肤浅,但是他的结论似乎是合理的:要有意识地看到黑暗(或蓝色,或其他事物),我们的脑必须具备一个能够区分很多状态的神经复合体,而发放黑暗(或蓝色,或其他事物)信号的光电二极管却什么都看不到,不管光电二极管是电子器件还是类似我们脑的回路。在讨论意识的神经基础时插入扬·弗美尔(Jan Vermeer)?[2]??的画作《天文学家》(The Astronomer)很是不敬,这幅画现藏于罗浮宫。脑部联结网络(也被称为连接体)的图片由奥拉夫·斯伯恩斯(Olaf Sporns)与帕特里克·哈格曼(Patric Hagmann)提供。照片中的教堂圆屋顶来自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丢勒的雕刻画《忧郁之一》(Melancholia I)中有神奇的方格(被称为丢勒幻方)、神秘的多面体,还有一些几何工具。乌哥利诺啃咬大主教鲁杰里头颅的图片是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e)?[3]??为但丁《神曲·地狱篇》第32章所做的插图。被侵蚀的脑的图片(有所改动)由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保罗·汤普森(Paul Thompson)博士提供,图片显示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脑部结构。《芝加哥交易所之二》(Chicago Board of Trade II)是艺术家安德烈斯·古尔斯基(Andreas Gursky)的摄影作品。钻石的照片属于私人收藏,现藏于布里奇曼艺术图书馆。
[1]?乌哥利诺是13 世纪意大利贵族、政治家。他在党派斗争中失败,被控以叛国罪,与儿子、孙子被鲁杰里大主教关在高塔中饿死。但丁在《神曲·地狱篇》将乌哥利诺与鲁杰里同置于地狱的底层,乌哥利诺不停地啃咬鲁杰里的头颅。——译者注
[2]?扬·弗美尔(1632—1675),17 世纪荷兰画家,被称为荷兰黄金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之一。——译者注
[3]?古斯塔夫·多雷(1832—1883),法国版画家、插图画家和雕刻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