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
时间的精确测量
会重新开始
我们会在
开往最寒冷海岸的航船上
如何描述一个一切都会发生但唯独缺少时间变量的世界呢?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共同的时间,变化的发生也不依循特定的方向。
只需用最简单的方式,因为在牛顿让所有人相信时间变量必不可少之前,我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思考世界的。
要描述世界并不需要时间变量,需要的是真正描述世界的各种变量:我们可以感知、观察并最终测量的数字。道路的长度,树的高度,额头的温度,一片面包的重量,天空的颜色,地球穹顶之下星辰的数量,一节竹子的弹力,火车的速度,一只手压在肩膀上的压力,失去的痛苦,钟表指针的位置,天空中太阳的高度……这些才是我们描述世界的术语。这些是我们见到的在不断变化的数量与性质,这些变化中存在规律:石头下落得比羽毛快,太阳与月亮在天空中环绕,每个月碰一次面……我们发现这些量中的一些相对于其他在规律地变化:天数、月相、地平线上太阳的高度、钟表指针的位置。把这些当作参照点很有用:比如下次满月后的第三天,太阳在最高点时,我们见面。或者明天时钟指向4:35时我来找你。如果我们可以找到足够多彼此同步的变量,就可以用它们来表示时间。
没有必要从这些变量里挑出一个特殊的量,然后把它命名为“时间”。如果想进行科学研究,我们需要的是一种理论,可以告诉我们这些变量相对于彼此如何变化,也就是说当其他变量变化时,某个变量会怎样变化。世界的基本理论必须这样来建构,并不需要时间变量,只需要告诉我们事物相对于彼此变化的方式,也就是告诉我们这些变量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1
量子引力的基本方程就是这样构建的,其中不包含时间变量,而是通过指出变量之间的可能关系来描述世界。2
1967年,不含时间变量的量子引力方程首次出现,这个方程由两位美国物理学家布赖斯·德维特(Bryce DeWitt)与约翰·惠勒(John Wheeler)发现,如今被称为惠勒-德维特方程。3
起初没有人能理解这个不含时间变量的方程的含义,也许惠勒和德维特他们自己也不理解。(惠勒:解释时间?不解释存在就没法解释时间!解释存在?不解释时间就没法解释存在!发现时间与存在之间深刻与隐秘的关联,是留给未来的任务。)4研讨会上、辩论中、论文里,这个课题讨论得非常多。5而现在,我认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事情已经非常明朗。在量子引力的基本方程中,缺少时间变量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这不过是因为,在基本层面上不存在任何特殊变量。
这个理论并不描述事物在时间中如何演化,它描述的是事物相对于彼此怎样变化,6事物相对于彼此怎样出现。如此而已。
布赖斯和约翰在数年前离开了我们。我认识他们,并且非常欣赏与尊敬他们。我在马赛大学学习时,在墙上挂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约翰·惠勒得知我在量子引力方面的第一项成果时写给我的。我每次重读这封信时,都混杂着骄傲与怀念的情绪。真希望在我们有限的几次会面中,我向他请教过更多的问题。我最后一次去普林斯顿见他时,我们一起散步了很久,他用老人的柔和嗓音对我说话。对于他所说的,我没能理解太多,但是也不敢总向他询问,以免劳烦他重复自己先前的话。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再也无法问他问题,或者告诉他我的所思所想。我再也无法告诉他,在我看来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并且感谢他在我的研究生涯中一直指引着我。我再也无法告诉他,我相信,他是第一个如此接近量子引力奥秘核心的人。因为他不在这儿了,不在此时此地。现在是我们的时代了,有记忆与怀念,还有失去的痛苦。
但带来伤感的并非失去,而是情感与爱。没有情感,没有爱,失去也就不会带来痛苦。因此,即使是失去带来的痛苦,也是好事,甚至很美妙,因为它让生命充满意义。
我在伦敦找到了一个研究量子引力的小组,和他们第一次会面时我见到了德维特。我是个年轻的初学者,着迷于这个在意大利无人研究的神秘课题,而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去了帝国理工学院见克里斯·伊萨姆(Chris Isham),我到那儿的时候,得知他正在顶楼平台。他们在一张小桌旁坐着,我看到了克里斯·伊萨姆、卡雷尔·库查尔(Karel Kuchar)和布赖斯·德维特——近年来我主要在研究他们三位的理念。我透过玻璃看到他们,彼时留下的深刻印象令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们正在安静地讨论,我不敢打扰。于我而言,他们就像三位伟大的禅师,在神秘的微笑间交流着高深的真理。
不过他们也许只是在讨论去哪儿吃晚饭。重游此地,回忆起这个片段,我意识到那时的他们比现在的我还年轻。这也是时间:奇特的视角转换。德维特去世前不久在意大利接受了一次很长的采访,采访内容后来发表在一本小书里。7那时我才了解到,他比我想象的更认同与支持我的工作,因为我们的对话中,他更多是在提出批评,而非表达鼓励。
约翰与布赖斯是我的精神之父。求知若渴之时,我在他们的思想中发现了新鲜纯净的水源。谢谢你,约翰!谢谢你,布赖斯!生而为人,我们依靠情感与思想而活。当我们在同一时间、相会于同一地点时,会彼此交谈,会凝望对方的眼睛,轻触彼此的皮肤,如此交流情感与思想。我们在这种相遇与交流中得到滋养。但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在同一时间地点才能进行交流。在我们之间创造情感纽带的思想与情感,会毫无阻碍地穿越海洋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时间,记录在纤薄的纸面上,或在电脑的芯片间舞蹈。我们是网络的一部分,超越生命的寥寥数日,超越脚踩的几寸土地。这本书也是这张网的一部分……
但我已经跑题了,失去了思路。对约翰和布赖斯的怀念让我偏题了。在这一章里我只是想说,他们已经发现了描述世界的动力学方程极其简单的结构,它描述可能的事件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仅此而已。
这就是力学的基本形式,无须提到“时间”。不含时间的世界并不复杂,它是个相互关联的事件网络,其中的变量遵循概率法则,而我们居然在很大程度上知道怎样来描述。这是个清澈的世界,清风吹过,美丽如峰峦,亦如少年龟裂的嘴唇。
基本量子事件与自旋网络
我所研究的圈量子引力的方程8是惠勒和德维特理论的现代版本。这些方程中没有时间变量。
理论中的各种变量描述了形成物质、光子、电子、原子的其他组成部分的各种场,以及引力场,它们都在同一个层次上。圈理论不是个“统一的万物理论”,从一开始也没有宣称自己是科学的终极理论。它由自洽的几个不同部分组成,力求“只是”对迄今为止我们所理解的世界进行自洽的描述。
场以分立的形式显现:基本粒子、光子、引力子或其他“空间量子”。这些基本粒子并不存在于空间之内,而是形成空间。世界的空间由它们之间相互作用的网络组成。它们并不居于时间之中,而是彼此间不断相互作用,只有在相互作用时才存在。这种相互作用就是世界的现象,是时间最微小的基本形式,既没有方向,也非线性。它也不具有爱因斯坦研究的平滑弯曲的几何结构。它是一种相互作用,量子在相互作用中与发生相互作用的事物相关联,并且显现自身。
这些相互作用的动力学是概率性的。某个事件发生或某样东西会出现的概率,原则上可以用这个理论的方程来计算。
我们无法画出一幅世界上所有发生之事的完整地图或几何图,因为这些现象——包括时间的流逝——只有在与一个物理系统相互作用时才会出现。世界就像是相互关联的点的集合。谈论“从外面看到”的世界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没有什么在世界“外面”。
基本空间微粒图示(或自旋网络)
引力场的基本量子存在于普朗克尺度,它们是编织了不固定结构的基本微粒,爱因斯坦以此重新解释了牛顿的绝对时空。是这些基本量子,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决定了空间的延展与时间的间隔。
空间邻近的关联把这些空间微粒联结成网,我们称之为“自旋网络”,“自旋”一词来源于描述空间微粒的数学9。自旋网络中的一个环称为“圈”,“圈理论”就因这些圈而得名。
这些网络进而会通过不连续的跳跃彼此转化,成为在理论中被描述为“自旋泡沫”的结构。10
这些跳跃的出现绘制出的图案,在大尺度上就像是时空的平滑结构。在小尺度上,理论描述了一种涨落、概率性、不连续的“量子时空”,在这一尺度上,只有一大群疯狂的量子出现又消失。
自旋网络图示
这就是我每天要面对的世界,不同寻常,但并非毫无意义。例如,在马赛,我的研究团队正在计算黑洞经过量子态而爆炸所需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黑洞内部及周围不存在单一与确定的时空,存在的是自旋网络的量子叠加。正如一个电子会在发射与抵达屏幕这两个时刻之间展开为概率云,经过不止一个位置,一个黑洞量子坍缩的时空也会经历一个阶段,其中时间会剧烈涨落,不同时间会量子叠加,然后在爆炸后重新变成确定状态。
在这个中间状态,时间完全不确定,但仍有方程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这些方程不包含时间。
这就是圈理论描绘的世界。
我能够确定这就是对世界的正确描述吗?不能,但这是迄今为止我所知道的,在不忽略量子特性的前提下,思考时空结构的唯一自洽与完备的方式。圈量子引力表明,写出一个不包含基本时空的自洽理论是可能的,并且能够用它做出定性的预测。
在这种理论中,时间与空间不再是容器或世界的一般形式。它们只不过是量子动力的近似,其中既不包含时间,也不包含空间,只有事件与关联。这是一个没有基础物理学中的时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