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1979年)
我进入这个时期时带着基于自身经历以及受周围人影响而形成的偏见。1966年,资产价格反映了投资者对未来的乐观情绪。但在1967—1979年,各种不良经济冲击导致资产价格出人意料地大幅下跌。不仅经济和市场变差,社会情绪也恶化了。经历这些让我认识到,尽管几乎所有人都会估计未来和当下大同小异,但未来通常会和当下大相径庭。而1967年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相信股价最终会反弹,所以尽管股市走低,始终亏钱,我还是不停地买进,直到我最终弄明白出了什么差错,以及应该如何应对。我逐渐认识到,股价反映了人们的预期,所以当实际结果比预期好时,股价上涨;当实际结果比预期差时,股价下跌。而大多数人会因为近期的经验而产生偏见。
那年秋天,我开始在长岛大学C. W. 波斯特校区就读。我进校时有试读期,因为我高中时的平均成绩是C。但和高中不同的是,我喜欢大学,因为我能学习我感兴趣的东西,而不是强塞给我的东西,于是我开始取得好分数。我还喜欢拥有独立性的离家生活。
学习冥想对我也有帮助。1968年披头士乐队访问印度,在玛哈瑞诗·玛哈士的静修所学习了“超觉冥想”,我对此很好奇,于是我也开始学习。我很喜欢冥想。在我的一生中,冥想对我帮助很大,因为冥想让我拥有平静的开放思维,让我可以更清晰、更有创造性地思考。
我在大学里主修金融学,因为我喜欢市场,而且这个专业对外语没有要求。这让我可以学习我感兴趣的东西,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课外。我从一位很有趣的同学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大宗商品期货的知识。他是一名越战老兵,比我大很多。大宗商品对我很有吸引力,因为大宗商品交易的保证金要求很低,这意味着我能利用我手中有限的钱去投资。如果我能按计划做出成功的决策,我就能借到更多钱,然后赚更多钱。当时,股票期货、债券期货、货币期货还没有出现。大宗商品期货严格局限于真正的大宗商品,像玉米、大豆、牛、猪肉等。所以我开始在这些市场上交易,并学着了解它们。
我上大学时,正值自由恋爱、尝试致幻毒品、拒斥传统权威的时代。经历这个时代对我以及同时代的很多人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例如,这个时代深刻影响了史蒂夫·乔布斯,一个我后来敬仰,并与之惺惺相惜的人。和我一样,他学习冥想,不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喜欢发挥想象力,打造出新奇的好东西。我们所处的时代教会我们质疑传统的做事方式。乔布斯在苹果标志性的“1984”和“向疯狂者致敬”的广告里极好地展示了这种态度。
对于美国整体而言,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随着征兵规模扩大,以及被装在裹尸袋里运回国的年轻人激增,越战分裂了美国。当时,美国实行了一种根据生日抽签以决定征兵顺序的做法。我记得是在和朋友打桌球时通过广播听到了这个抽签的消息。人们曾猜测大约前160个被抽中的日子,对应生日的人会被征募,但他们一口气读了所有366个日子。我的生日是第48个被抽到的。
我当时还没有聪明到为参战而感到害怕的程度,因为我幼稚地觉得不会有坏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我确实不想参战,因为我的生活正在高歌猛进,为战争而搁置两年,那感觉会像永久一样。而我父亲坚决反对越战,强烈反对我入伍,尽管他曾参加过“二战”和朝鲜战争,并相信那两场战争是正当的。他找了个大夫为我检查身体,发现我患有低血糖症,这使我可以免于被征募。当我回想这件事时,我明白我是因为一个技术性原因而免于服兵役的,事实上是我父亲帮助我躲避了兵役。现在我对此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对于未能为国家尽一份力,我感到愧疚;但令我稍感宽慰的是,战争给许多其他人造成的伤害性后果,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同时我感激我的父亲,他是出于对我的爱而采取行动保护我的。假设我今天遇到相同的情况,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随着美国政治和经济的恶化,美国民众的情绪变得低落。1968年1月的“春节攻势”[1]似乎让人觉得美国正在输掉这场战争。同年,林登·约翰逊总统决定不再竞选第二任期,理查德·尼克松当选美国总统,开启了一段更艰难的岁月。与此同时,法国总统夏尔·戴高乐把法国国库中的美元全都拿出来兑换黄金,因为他担心美国会通过印钞筹集越战经费。通过将这些新闻和市场走向结合起来观察,我开始看到整个图景,并开始理解政治与经济之间的因果关系。
大约在1970年或1971年时,我注意到黄金开始在国际市场上升值。在那之前,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不怎么关注汇率,因为自打我出生以来,汇率体系一直保持稳定。但随着汇率事件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新闻里,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了解到,其他国家的货币是和美元挂钩的,而美元是和黄金挂钩的;美国人不能拥有黄金(不过当时的我不清楚为什么),但其他国家的央行可以把它们持有的美元纸钞换成黄金,以确保它们不会因美国过度印钞而受损。我听到,对于人们对美元的担忧、对黄金的兴奋,美国政府官员嗤之以鼻。官员们向我们保证,美元是稳健的,黄金只不过是一种过时的金属。他们说,是投机者在推动金价上涨,一旦事情尘埃落定,他们将引火自焚。那时,我依然认为政府官员是诚实的。
1971年春,我以几乎完美的GPA(平均学分绩点)从大学毕业,接着被哈佛商学院录取。这一年夏天,在我开始进入哈佛商学院学习之前,我在纽约股票交易所得到了一份大厅交易员的差事。到盛夏时,美元问题发展到临界点。有报道说,欧洲人已经不愿接受美国游客的美元了。全球货币体系正在走向崩溃,但当时的我还不能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接着,1971年8月15日,周日,尼克松总统出现在电视里,宣布美国不再遵守允许以美元自由兑换黄金的承诺,这导致美元大跌。由于此前政府官员承诺不会让美元贬值,所以尼克松的话使我感到惊愕。他没有直面美元面临的贬值压力背后的根本性问题,而是继续指责投机者。尼克松精心组织话语,使之听起来像是他在采取行动支撑美元汇率,而事实上他的行动起到的效果恰好相反。“让美元自由浮动”——正像尼克松所做的那样,然后任由美元汇率像一块石头一样下沉,这在我看来很像是一个谎言。从那时到现在的几十年里,我不断目睹,就在决策者即将让货币贬值的前夕,他们还在信誓旦旦地承诺不会这么做。于是我学会了,当政府决策者向你承诺他们不会允许货币贬值发生时,不要相信他们。他们越是坚决地做出这样的承诺,局势也许就越严重,因而货币贬值即将发生的概率也越大。
当我听尼克松讲话时,我在想这些事态发展意味着什么。根据我们一直以来的理解,纸币是一种能够随时兑换黄金的东西,但情况再也不是这样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在我看来很清楚的是,肯尼迪曾经代表的让人憧憬未来的时代正在土崩瓦解。
周一早晨,我步入纽约股票交易所的大厅,想着会看到一片喧嚣的场景。的确是一片喧嚣,但不是我原本想象的那样:股市并没有下跌,而是上涨了约4%,一天上涨了这么多很不寻常。
为了把事情弄明白,在那个夏天剩下的时间里,我用心研究过去的几次货币贬值。我知道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即美元与黄金脱钩并贬值,以及接下来的股市大涨,以前都发生过,而且符合逻辑的因果关系使这样的事态发展成为必然。我明白了,我之所以未能预见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我对自我出生以来未曾发生过的而之前发生过很多次的事情感到惊奇。这个现实传递给我的信息是:“你最好弄明白其他时间、其他地点、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因为如果你不这么做,你就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在你身上,而且一旦发生在你身上,你将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年秋天入学哈佛大学商学院时,对于能与来自世界各地的绝顶聪明的人做同学,我感到很兴奋。我的期望值很高,而真实体验更是超乎预料。我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一起生活,我们一起在令人兴奋、多元化的环境中举行聚会。没有教师在黑板前告诉我们什么东西要记住,也没有考试测试我们有没有记住。相反,教师给我们的都是真实的案例研究,让我们进行阅读与分析。然后我们分成小组自由讨论,假如我们处在和案例中的人相同的情况下,我们会怎么做。这正是我喜欢的教学方式!
同时,拜金本位终结后政府大量印钞所赐,美国经济和股市一片繁荣。1972年,买股票再次流行起来,当时流行的是“漂亮50股”。这50只股票的收益增速很快、很稳定,被广泛认定为稳赚不赔的买卖。
虽然股市很火,但我对做大宗商品交易更感兴趣,于是第二年春天,我请求美林证券的大宗商品主管给我一份暑期工作。他感到奇怪,因为来自哈佛大学商学院这种地方的人通常不会对大宗商品感兴趣,当时的大宗商品交易被视为华尔街证券经纪业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副产品。据我所知,截至当时,从来没有哈佛大学商学院的学生在任何地方从事过大宗商品期货交易。大多数华尔街企业甚至没有大宗商品期货部,而美林证券的大宗商品期货部很小,隐藏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里边配备的是简朴的金属办公桌。
几个月之后,当我回到哈佛大学商学院开始第二学年时,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油价在几个月里涨了三倍。美国经济增长放缓,大宗商品价格暴涨,股市也在1973年下跌。我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回头来看,我可以看到,相关的多米诺骨牌是以符合逻辑的顺序倒下的。
在这个案例中,20世纪60年代靠借债支持的过度开支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初。美联储曾通过宽松信贷政策为这样的过度开支提供资金,但美元不再以黄金为后盾后,美国必须用贬值的纸币偿还欠下的债务,这导致它事实上违约。印钞这么多,美元币值自然大幅下跌。这为更宽松的信贷创造了条件,进而导致了更多的开支。金本位制崩溃后通胀率上升,导致大宗商品价格变得更高。作为回应,1973年,美联储收紧了货币政策,通常当通胀率过高、增速过快时各国央行都会这么做。这进而导致了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股价下跌和经济恶化。“漂亮50股”受冲击尤为严重,股价暴跌。
教训是什么?当所有人想法都一样时(例如都相信买入“漂亮50股”包赚不赔),这一情况几乎必然会反映在价格中,而把赌注押在这上面,就有可能犯错。我还学到了,所有行为(如宽松的货币和信贷)都会产生与该行为大致相称的后果(在这个例子中是更高的通胀率),这会引起一个大体相同的反向反应(货币和信贷的收紧),以及市场的反转。
这只是个开始,后来我看到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这让我发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情景再现”:以前,几乎所有事情都以符合逻辑的因果关系不断发生过。当然,准确地判断出哪些事情正在重演,并理解背后的因果关系,对于当时的我依然是困难的。尽管回头来看,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必然的和符合逻辑的,但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看,就绝不是这么清晰明了了。
因为人们都是什么火追什么,不火的不追,所以1973年之后,投资股票不再受欢迎了,大宗商品交易流行起来。由于我在大宗商品领域的从业经历和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硕士的学历,我成了抢手货。拥有百年历史的中型证券公司多米尼克聘请我做大宗商品业务主管,年薪2.5万美元,这在当年哈佛大学商学院毕业生的起薪中排在接近最高的位置。我的新老板给我找了一个比我年长、经验更丰富的搭档,他在大宗商品代理交易方面有很多经验,我们受命创立一个大宗商品部门。这份工作本是我不能胜任的,但我当时太骄傲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假如我能将这份工作继续做下去,我也许能学到很多痛苦的教训,但没等我们大展拳脚,行情不佳的股市就导致多米尼克倒闭了。
当美国经济陷入困境时,“水门”丑闻主宰了媒体头条,而我再次看到了政治和经济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通常是经济因素先起作用。这场恶性循环导致人们变得悲观,于是他们卖掉自己的股票,股市继续下跌。情况并不会变得特别糟糕,但当时所有人都担心会这样。这恰好是我在1966年市场触顶时看到的情况的镜像,而且和当时一样,人们的共识是错误的。当人们极度悲观时,他们就廉价甩卖,价格通常会变得非常低,同时政府不得不采取行动改善经济形势。毫不意外的是,美联储放松了货币政策,股价在1974年12月触底。
当时我单身,生活在纽约。我和来自哈佛大学商学院的朋友聚会,和很多人约会,过得很快乐。当时我的室友正在和一名古巴女子约会,他安排我与他女友的一个朋友“盲约”。这是一个有异国风情的女子,来自西班牙,名叫芭芭拉,几乎不会说英语。这并不是问题,因为我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沟通。在接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不断带给我惊喜,后来我们就住在一起,结婚,生了4个儿子,共度美妙的生活。至今她仍在给我惊喜,但她是我的家人,所以对她的介绍到此为止。
在我从事证券经纪工作的同时,我也在用自己的账户做交易。尽管我赚钱的次数比赔钱的次数多得多,但我现在只能回忆起那些失败的交易。我至今仍记得一场大失败:当时我持有猪腩期货,连续几天,猪腩期货市场都是跌停——意思是价格已经跌得过低,不得不停止交易。我后来把这段经历对我的影响描述给了《对冲基金奇才》的作者杰克·施瓦格:
当时我们有一块巨大的大宗商品交易板,每当价格变动时就会发出咔嗒声。于是每天早上开市时,我都会看到并听到市场价格下跌了200点——这是每天的下跌上限——然后就在那个价格上保持不动。于是我就知道我已经损失了那么多钱,而进一步的潜在损失尚不确定。那是刻骨铭心的经历……这段经历让我意识到了风险控制的重要性,因为我再也不想经历那种痛苦了。这段经历增强了我对犯错误的恐惧感,让我懂得了必须确保任何一次押注,甚至赌注组合,都不能使自己的损失超过可以接受的限度。在交易中,你必须既有防御心又有进攻心。如果没有进攻心,你就赚不到钱;而如果没有防御心,你的钱就保不住。我相信,任何在交易中赚到钱的人,都必然经历过可怕的痛苦。交易就像跟电打交道,你可能被电击。在做这桩猪腩期货交易及其他交易时,我感受到了电击,以及与之相伴的恐惧。
在多米尼克关闭其零售业务部门后,我转到了一家更大、更成功的证券公司。在我于该公司任职的短暂时间里,它收购了多家其他公司,并数次易名,最终成为希尔森公司,不过在此过程中桑迪·韦尔一直是该公司的负责人。
希尔森公司让我负责其期货对冲业务,既包括大宗商品期货也包括金融期货。我负责帮助那些经营中存在价格风险的客户利用期货管理这些风险。我逐渐成了熟悉谷物和牲畜交易市场的专家,因为这些交易的缘故,我经常会去得克萨斯州西部和加利福尼亚州的农业区。和我打交道的希尔森公司的经纪人、牲畜生产商和谷物交易商都很不错,他们把我带进了他们的世界,带我去播放乡村音乐的酒吧,猎鸽子、烧烤。我们一起工作,并一起欢娱。我和他们拥有一段共同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延续了好几年——尽管我只在希尔森公司工作了一年多一点。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和我的同事,但我和希尔森公司格格不入。我太野性了。在加利福尼亚谷物与饲料联合会的年度大会上,我开了一个现在看起来很蠢的玩笑:我雇了一名脱衣舞女,让她在我演讲时脱掉外衣。我还在我老板的脸上打了一拳。毫无疑问,我被解雇了。
但该公司的经纪人、他们的客户,甚至那些解雇了我的人,都很喜欢我,并且愿意继续得到我的建议。更让我高兴的是,他们愿意为此向我付费。于是在1975年,我创办了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