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群分”是保障还是障碍
能在实验室里研究大脑正常社会功能的故障吗?我设计了一项实验来一探究竟。
我们提出的第一个研究问题很简单:根据对方是你的群内人还是群外人,你对他人的基本共情会有所改变吗?
我们让参与者进入扫描仪。他们在屏幕上看到六只手。就像游戏节目里的大转盘一样,电脑随机挑选出一只手。接着,这只手被放大到屏幕中央,你看到有棉签擦拭它,或是有注射器针头扎它。这两个动作在视觉系统引起相同的活动,可在大脑其他区域却有着很不一样的反应。
在参与者接受大脑扫描期间,我们给他们看手部被棉签擦拭或被针头扎入的视频。
如我们早前所见,看到他人的疼痛,会激活人自己的疼痛网络。这是共情的基础。好了,现在可以把有关共情的问题推入下一阶段了。确定了上述基准条件后,我们做了一点非常简单的调整:屏幕上仍然出现六只手,但每只手都配上了名词标签,分别是“基督教徒”“犹太教徒”“无神论者”“穆斯林”“印度教徒”“科学教徒”。一只手的图像被随机选中,接着被放大到屏幕中央,手会被棉签擦拭或被针头扎。我们的实验问题是:看到“非我族类者”疼痛,你的大脑是否同样在乎?
我们发现相当大的个体差异,但平均而言,看到自己群内人疼痛,人的大脑表现出更强烈的共情反应;而当疼痛者是群外人,大脑的反应较弱。考虑到这些只是一个名词标签带来的作用,结果不可谓不明显:只需要很少的东西就够划定族群了。
对人基本地分个类,就足以改变你的大脑对另一个人疼痛的前意识反应(pre-consciousresponse)。好吧,或许有人对按宗教划分有些看法,但这里有更深层的一点值得注意:在我们的研究中,就连无神论者,对标有“无神论者”的手的疼痛也表现出了更强的反应,而对其他标签的共情反应较弱。故此,究其根本,研究所得的结果和宗教无关,而在于你属于哪一支队伍。
可见,人们对群体外成员的共情较弱。但为了理解暴力和种族灭绝这类事情,还需要更深入一步,去探究“去人化”(dehumanization)。
这位参与者看到自己群内人疼痛后,其大脑的前扣带回出现了很强的神经反应。当他看到群外人疼痛时,前扣带回却不怎么活跃。
荷兰莱顿大学的拉萨纳·哈里斯(Lasana Harris)开展了一系列实验,带着我们更进一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哈里斯想要寻找大脑社会网络中的变化,尤其是内侧前额叶皮质的变化。在人与他人进行互动、想到他人的时候,这一区域会活跃起来,但如果我们应对的是无生命物体,如咖啡杯,它就不会活跃。
哈里斯给志愿者看了来自不同社会群体的照片,如流浪汉或瘾君子等。他发现,人们看到流浪汉时,内侧前额叶皮质的活动较少,更接近看物体时的状态。
内侧前额叶皮质参与对他人的思考,至少是大多数他人。
他指出,关闭了把流浪汉视为人类同胞的系统之后,人就不会再因为没给钱而感觉糟糕,不会再体会那种不愉快的压力了。换句话说,流浪汉被“去人化”了:大脑看待他们更像是物体,不再像是人。这不足为奇,这样一来,人就不太可能体贴地对待他们了。哈里斯解释说:“如果你不能好好地把人当人看,专为人类保留的道德准则也就用不上了。”
“去人化”是种族灭绝的关键组成元素。一如纳粹把犹太人看成东西而不是人,南斯拉夫(已于1992年解体)的塞尔维亚人也这样看待穆斯林。
我在萨拉热窝时,曾沿着大街散步。战争期间,这条街叫作“狙击手巷”,因为在这条街上,平民男女和孩子会被蹲守在附近山坡和相邻建筑物上的狙击手射杀。这条街成了象征战争恐怖的一个有力标志。一条普普通通的城市街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这场战争和其他所有的战争一样,受一种数百年来行之有效的神经操纵术煽风点火,也就是“洗脑”。战争期间,南斯拉夫主要的新闻机构塞尔维亚广播电视台,由塞尔维亚政府控制,始终报道扭曲的新闻事实。报道编造说,波斯尼亚穆斯林和克罗地亚人怀着种族动机攻击塞尔维亚人。电视网不断地妖魔化波斯尼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并用负面语言描述穆斯林。最荒谬的是,他们甚至凭空编造出故事,说穆斯林把塞尔维亚人的孩子投给萨拉热窝动物园饥饿的狮子吃。
只有经过大规模的“去人化”,种族灭绝才有可能发生,而洗脑正是完成大规模“去人化”的完美工具:它直接侵入了负责理解他人的神经网络,调低了我们对他人的共情程度。
我们已经看到,大脑会受政治议程摆布,将他人“去人化”,从而暴露出人类行为最阴暗的一面。能不能为大脑设置程序避免这种情况呢?20世纪60年代,美国一所学校里进行的实验说不定提出了一条可行的途径。
那是1968年,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遭暗杀后的第二天。艾奥瓦州一座小镇上的老师简·埃利奥特(JaneElliott)决定在课堂上展示偏见是怎么一回事。简问自己班上的学生是否明白因为肤色就遭人评判是什么感受。同学们大多觉得自己明白。但她拿不准,所以就发起了一场日后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实验。她宣布,在这间教室里,蓝眼睛的学生是“更优秀的人”。
简·埃利奥特: 棕眼睛的人不能使用饮水机。你们必须用纸杯。棕眼睛的人不能跟蓝眼睛的人一起在操场上玩,因为你们没他们那么优秀。教室里棕眼睛的人要戴项圈,这样我们就可以从远处判断你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打开教科书127页……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嗯,大家都准备好了,可劳里还没准备好。准备好了吗,劳里?
学童: 她是个棕眼人。
简: 她是个棕眼人。从今天开始,你们会注意到我们老是会花大量时间等待棕眼人。
过了一会儿,当简四处寻找她的码尺时,两个男孩开口了。雷克斯·科扎克(RexKozak)告诉她码尺在哪儿,而雷蒙德·汉森(Raymond Hansen)热心地提议:“嘿,埃利奥特老师,您最好把它在桌上放好,以防棕眼人控制不住。”
最近,我和雷克斯与雷蒙德这两个男孩见了一面,他们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都有着蓝眼睛。我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第一天的行为是什么样的。雷蒙德说:“我对自己的朋友们很坏。为了让自己得到表扬,我刁难自己的棕眼朋友。”他回忆说,自己当时一头金发,眼睛也很蓝。“我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小纳粹。我想方设法地捉弄那些几分钟、几小时之前还跟我非常亲近的朋友。”
第二天,简翻转了实验设置。她向全班宣布:
棕眼人可以摘下项圈了。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把项圈给一个蓝眼人戴上。棕眼人可以多休息5分钟。蓝眼人任何时候都不得接触操场上的器械。蓝眼人不得跟棕眼人玩耍。棕眼人比蓝眼人更优秀。
雷克斯这样形容翻转之后他的感受:“那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世界前所未有地崩塌了。”雷蒙德被分到“下等”组之后,感觉到深深的失落,他没了人格和自我,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法正常行动了。
生而为人,我们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换位思考。但孩子们通常得不到有效的锻炼,让他们能换位思考。当一个人被迫去理解站在别人的立场是什么样时,就打开了新的认知途径。经历了埃利奥特夫人的教室实验,雷克斯更加警惕地反对种族主义言论,他记得自己对父亲说:“那是不对的。”雷克斯温柔地回忆起了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坚定不移,作为一个人,他在逐渐改变。
蓝眼睛/棕眼睛实验的天才之处在于,简·埃利奥特让两组人互换了地位。这让孩子们汲取了更深刻的教训:规则系统可以是随意设定的。孩子们了解到了世界的真理并不固定,而且也不见得就是真理。这次练习给孩子们带来了力量,帮助他们看透政治的迷雾,形成自己的观点——这显然是我们希望所有孩子都具备的技能。
教育在防止种族屠杀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只有了解形成“群内、群外”的神经动力,以及宣传洗脑植入这一动力的标准伎俩,我们才有望打断“去人化”通路,结束大规模的暴行。
在这个数字超链接的时代,理解人类之间的联系比以往变得更为重要。人类大脑天生就硬接线了互动的能力,我们是一个出色的社会物种。虽然我们的社会驱动力有时会被操纵,它仍然是人类成功的核心所在。
你或许以为,“你”这一概念的范围仅限于你皮肤的包裹之内,皮肤之外就不是“你”;可你又有一种感觉,并没有办法清晰划分出“你”和周围其他人的界限。你的神经元和这星球上每个人的神经元,在一个不断变化的庞大超级有机体里互相作用。我们对“你”所做的界定就是,“你”是一套小网络,从属于一套更庞大的网络。如果我们希望人类获得更光明的未来,就一定会继续研究人类大脑怎样互动——这既是危险所在,也是机遇所在。因为我们不能回避这一刻在大脑回路里的真相:我们彼此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