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林肯和斯蒂芬·道格拉斯之间七场著名辩论的序幕,是1858年8月21日在伊利诺伊州的奥托瓦拉开的。按照事先约定,道格拉斯先发言半个小时,然后林肯作一个半小时的答复,最后由道格拉斯再次发言半个小时来反驳林肯。这次辩论持续的时间在两人的历次辩论中算是相当短促的。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交锋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唇枪舌剑,不到筋疲力尽誓不罢休。1854年10月16日在伊利诺伊州的皮奥里亚,道格拉斯首先发言3个小时,按照约定,他发言之后应该是林肯作答复。当轮到林肯发言的时候,他提醒听众当时已是下午5点钟,他可能需要和道格拉斯一样长的时间,而且在他发言之后,按规定道格拉斯还要继续反驳。他建议听众们先回家吃饭,然后再精神饱满地回来继续聆听4个多小时的辩论。1听众们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一切都照林肯的计划进行。
这是怎样的听众啊?这些能够津津有味地听完7个小时演讲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我们顺便还应该提一下,林肯和道格拉斯都不是总统候选人,在他们进行辩论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不是美国参议员候选人。但是他们的听众并不特别关心他们的政治级别,这些人把这样的场合作为政治教育的一部分,他们认为这是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且他们早已习惯这种极为耗时的演讲。当时的各种集市上常常有演讲的节目,大多数演讲者可以得到3个小时的时间来陈述观点,而且既然演讲者都不希望打无对手之战,他们的反对者也会得到同样多的时间来反驳。(我们应该指出,并不是所有的演讲者都是男人,在斯普林菲尔德持续了几天的一次集市上,"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女人在院子里作关于"妇女在当今进步运动中的影响"的演讲"。)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不仅仅依赖集市或特别场合来满足自己对于演讲的需要。"树墩"演讲者在当时非常盛行,特别是在西部各州。在伐木之后的树墩边或任何一块空地上,只要有演讲者,他的周围就会聚集起一群人听他说上两三个小时。虽然这些听众非常专注并对演讲者表示足够的尊重,但他们绝不会沉默不语或无动于衷。在林肯和道格拉斯的辩论过程中,常常有人大叫着来鼓励其中一方("告诉他,亚伯!")或表示蔑视("有本事你就快回答")。如果听到什么精彩之处,他们常常情不自禁地鼓掌。在奥托瓦的第一次辩论中,道格拉斯以一句发人深省的话来回答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的朋友们,"他说,"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沉默比掌声更得体,我希望你们能够用自己的评判力、理解力和良知来听我的演讲,而不是用你们的激情或热情。"2对于听众的良知,甚至他们的判断力,我们无法过多评判,但谈到他们的理解力却是有话可说了。
首先,用当今的标准来衡量,那时的听众具有超常的注意广度。今天有哪一个美国听众能够容忍7个小时的演讲?或者5个小时?甚至3个小时?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图片的情况下?其次,那时的听众必须具备非凡的、理解复杂长句的能力。道格拉斯在奥托瓦半个小时的演讲中包括了三个关于废除黑奴制度的决议,这三个决议句法复杂,措辞符合严格的法律行文。林肯的答词更为复杂,他引用了他在另一个场合进行演讲的书面稿。虽然林肯的语言风格一向以简约著称,但在这些同道格拉斯进行的辩论中,他的句子结构却是复杂而微妙的,丝毫不亚于他的对手。在伊利诺伊州的弗里波特进行的第二场辩论中,林肯用以下这段话向道格拉斯作答:
你们很容易意识到,我不能,在半个小时之内,涵盖一个像道格拉斯法官这样的能人在一个半小时里讲到的所有方面;所以,如果有什么是他已经提到的,你们也想听听我的看法,而我却未作任何评论,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要我充分评论他的所有观点是不可能的。
很难想像,白宫的现任主人能够在类似的情况下组织起这样的句子。如果他能够,恐怕也要让他的听众百思不得其解或精神高度紧张了。电视文化中的人们需要一种对于视觉和听觉都没有过高要求的"平白语言",有些时候甚至要通过法律规定这样的语言。葛底斯堡演讲对于今天的听众来说,恐怕近乎天书。
林肯和道格拉斯的听众们对于辩论内容显然有着充分的理解,包括历史事件和复杂政治问题的知识。在奥托瓦,道格拉斯一下子抛给林肯七个问题,如果听众不熟悉其中的背景,这些问题就失去了意义。这些背景包括斯科特案判决2、道格拉斯和布坎南总统的争吵、部分民主派人士的不满、废除黑奴制度的纲领以及林肯关于"分裂的房子"1的著名演讲。在后来回答道格拉斯的问题时,关于什么是他"有责任"倡导的、什么是他真正相信的,林肯作了非常微妙的区分。如果他不能确认听众明白他的目的,他是不会作此尝试的。最后,即使两人都到了开始使用简单吵架用语的地步(如对骂和攻击对方),他们仍然不忘利用复杂的修辞手段--讽刺、似是而非的隽语、复杂的隐喻、细微的区别以及寻找对手的自相矛盾,所有这些都只有在听众能完全理解的前提下才能起到各自的作用。
但是,如果你认为这些1858年的听众是理性行为的典范,那也大错特错了。林肯和道格拉斯的所有辩论都是在狂欢节般的气氛中进行的,乐队高声演奏(虽然辩论时是停下来的),小贩叫卖他们的商品,孩子们奔跑嬉闹,大人们喝酒说笑。这些演讲的场合也是重要的社交场所,但这丝毫没有降低演讲者的身份。正如我前面提到的,在这些听众的社会生活中,文化生活和公共事务已经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正如温思罗普·哈德孙指出的,即使是循道宗信徒举办的野营集会也把野餐和听演讲结合起来。2确实,大多数野营营地最初都是为了宗教目的而设立的--纽约的肖托夸夏季教育集会、新泽西州的海洋树林、密歇根州的海湾之景以及北卡罗来纳州的朱纳路斯卡,但后来都被改为会议中心,用于教育和开发民智。换句话说,作为复杂论证的一种手段,语言在几乎所有的公众领域都是一种重要而常见的话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