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查家庭里各分子的居处关系最简捷,也是最基本的方法是会一个住宅内部结构的图,注明白天各间房作什么用。夜里哪个人睡在哪间房里,每间房里有几个床,同床的是那几个人。这个图立刻就显示了这家里日常生活的状况,和各分子间的关系。
我们若注意到这些基本的日常事实,就会见到每个人一天到晚的行止轨迹多少是有一定的。“行止轨迹”是我特提的名词,这是一个人在时间和空间的范畴所构的一条线。譬如我们在禄村所见到夫妇两人的轨迹,“夫:九时从靠左的后房起身,在正户的前廊洗脸,靠在庭柱抽烟,在廊前的小矮桌上吃早餐,餐毕出门……妇七时从靠右的前房起身,挑水,在厨房里升火,给孩子们吃早餐,到菜园里去照顾,喂猪,侍候丈夫吃早餐,招呼雇工早餐,带牛出来交给雇工……”这里我们就看到在这住宅里,夫妇两人沿着两条轨迹在移动。丈夫不到厨房,太太不在前廊上闲坐,各人在他自己的领域里活动。
根据这些相异的轨迹,我们才能用事实来说明各地方夫妇关系的内容。婚姻关系虽则决定了夫妇之间的密切合作和共同生活,可是密切合作和共同生活这两句话是空洞的。在各社会,各职业间,夫妇共处的实情却可以有很大的差别。即以我们自己社会中各种不同的情形来说,上述禄村的夫妇分房是一种。在传统的书香之家,这种情形也许更显著。夫妇在白天接触的机会可以极少;吃饭都可以不同桌。贾政为了要讨好贾母,和儿女们同桌坐了一忽,(媳妇们站着侍候),使全堂的空气紧张得大家觉得不痛快,还得由贾母打发他先退。男女的行止轨迹相交的地方不多。妇人的领域是门限之内的世界,因之妇德亦称阃德,阃就是门限,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有一条社会封锁线。这充分表示了夫妇在区位上的隔离形态。两人偶而见面,自然“夫妇”只是在床上了,下了床得相见如宾。阃外的丈夫对着门外的世界负责。他有时需要长期出外,阃门的妻子没有份.她的职务是守着家。不但做官的可以游宦异乡,携眷同行是极不方便的事,出外经商的又是重利轻别离,一别可以几年不回家。据说以前山西在外埠经商的人,在家乡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出门了,十多年,发了财回家养老。这种夫妇关系和现代西洋夫妇到处结伴同行,形影相随的情形正是个对照。西洋都市里总是女多于男,而中国都市里却总是男多于女。在人口的分布上也表现方位性质的不同。
亲子关系的区位关系变化更多。白头偕老是夫妇关系的理想;可是亲子间却不能永远保持亲密的关系的。孩子逐渐长大,亲子的关系也跟着疏远,这过程也表示在扠位关系的变化上。一个婴孩在需要乳汁来营养的时候,通常都不能和母亲距离得很远。孩子在早期和母亲的接触是受着生理关系的限制。但是在这里也有不由母亲自己喂乳的情形。在中国传统的上层社会中通行着奶妈制。母亲把喂乳以及日常招呼孩子的事务委托给雇來的奶妈(奶妈所负的责任可以由单供乳汁到完全领养,这种孩子和母亲日常接触上的分离,影响到这些孩子们长大之后的心理型态,我们虽则没有详细的研究,可是我认为若是要了解中国士大夫处世的态度和感情的发展,奶妈制是十分重要的。
孩子和父亲的方位关系又不同。父子间接触的机会很可以决定他们之间的感情联系。在持罗布里恩德岛上的土人里,“做父亲的以真挚的爱好来执行他的职务:他可以抱着孩子几个钟点都不觉得厌烦,望着他的孩子,眼睛里流露出热爱和骄傲。这在欧洲的父亲中是少见的。对于孩子的赞许句句好像说到他心坎里似的;他永远说不厌他孩子的长处”这是家庭间各分了?日夕相处的简单社会中常见的现象在我们自己社会中,一个多年在外的父亲,虽则经济上和社会—样向他子女负责,但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固来时不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有权力时没有条密接触的父亲对于子女可以是个老鼠眼里的猫。宝玉听见说他父亲要传他,“不觉打了个急雷一般'“贾政一走,他就如同开了锁的猴儿一般”。
孩子渐渐长大,从生理性的断乳到社会性的断乳,母子的关系逐渐疏远,这种疏远很清楚地表现在他们空间距离的增加。孩了从母亲的胸前过了一年多,他自己可以独立行动时,就开始像一只扯着满帆的船,到处驶到处触礁,在营养上需要父母供给,生活上需要父母管理的童年,孩子们移动的区域不会太大。不过关于这一点,各地方又有很大的差别。就以我们都市里的儿童和乡下的儿童相比较,这差别也够显然的。在乡下,儿童是“野”的,一天中有大半天在不受大人们直接管束的儿童群中过生活。在城里,至少有很多所谓大户人家,孩子们是不常离开自己的住宅,可说是“家”的。除了和少数兄弟姊妹,和偶然和作客的儿童相接触外,大部分的时间垦缠在大人的脚边。若是“三岁看到老”的说法和最近心理学的结论相合的话,一个人个性的形成是在最早的几年生活中,则述的分别很可能形成乡村和城市两种类型的个性。这一点是值得心理学家所注意的;我们文人中那种善于逢迎、一心依赖、早熟先衰的弊病,也许有很多是可以从早年生活的家庭区位配合中得到解释的。
青春时代的孩子,有很多地方是已开始和自己的父母疏远起来。我们传统社会里这种疏远不过是和父母分房;在现代,长成的男女就寄宿到学校里去。在特罗布里恩德岛土人中,虽没有学校寄宿舍,却有称作布库马杜拉(BukumaU^k)的青年男女们的公房。在云南的彝族社区里也有类似的设置,我以后还要比较详细地分析这种和父母隔离的意义,而称之为社会性的断乳,在这里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