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曼的例子也反映了很重要的一点。你得罪社区的真正原因,不在于你相信了反面意见,而在于你抛弃了社区所推崇的观点。譬如,尽管阿富汗的非伊斯兰教徒生活很艰辛,但法官也不会动辄就判处土生土长的基督徒死刑。所以,连累阿布杜尔?拉赫曼陷入困境的,不是他改信基督这件事,而是他脱离伊斯兰教的行为。
想想我们之前分析过的社区特征,就很好理解这一点。那些偏执的小团体虽然不受外界异议的影响,却高度依赖内部成员间的相互支持。所以,外界反对虽无关紧要,但内部的叛变却可能给社区致命一击。阿希直线测试也表明,所有“托儿”里只要有一个说出正确答案,被试就能跟着说出正确的回答。乐观地看,这是个鼓舞人心的发现,因为这代表着只要有一个人敢于说真话,就足以打破群体对大家的束缚——就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讲真话的小孩子一样。但另一方面,这又意味着只需一个异议分子就能破坏社区整体的团结。从这个角度看来,怀疑和异议是一种传染病,可以迅速摧毁社区组织的健康。所以,很多社区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教育、隔离、驱逐(甚至消灭)那些拒不服从者。
社区里若有某一个成员转变了观念,不仅仅会瓦解整个社区的凝聚力,更严重的是会让大家怀疑相信的意义。这也是我在本章开篇时表明的,既然我们的观念随着所到之处而变化(或随碰见的基督教救助组织同事而改变),那么所谓的真理似乎不过是一个狭隘的个人观点而已。若是这样可就糟了,因为真理之所以成为真理,就在于其具有普世性。信奉伊斯兰教的记者兼评论员沙那瓦兹-法鲁奇(ShahnawazFarooqui)在赞成处死拉赫曼的决定时坦言说:“拉赫曼必须受死。因为像他这样先接受真理,后又拒绝并否定真理,会动摇所有真理的地位。”
法鲁奇说得很对。当然,这不是说他支持处死拉赫曼很对,而是说他对这种“先相信再放弃”的行为后果分析得很对。我在本书中一直强调,我们之所以害怕错误,不仅仅是因为错误会打击我们的某个观点,而是因为错误会让我们从根本上怀疑相信的意义。一且发现以前的信念有误,我们也会在一瞬间瞥见永远犯错的可能性。由于思维的局限、世界的复杂、大脑跟世界之间的鸿沟以及这整套不靠谱儿的机制,错误必然会一直冒出来。这一发现意义重大、发人深省(甚至醍醐灌顶),但是却跟社区的主要职责起了冲突。要知道社区的主要功能是加强我们的自信心,防止我们一直思考犯错的可能性。
所以,社区成员理所当然地会排斥这一发现,他们也理所当然地会惩处那些改弦易辙的个体。如果只是察觉到自己的观点出了错,代价不过是颜面扫地而已。但若是认为大家共有的观念有误,代价便不可同日而语。前面已经讲过,这其中要牺牲的包括你从社区那里获得的情感支持和物质享受。不仅如此,你还会失去这个社区本身,丧失身边最熟悉的人对你的信任、尊敬、陪伴和爱护。更糟的是,你原本熟悉亲切的身份也会变得模糊(比如作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你对真理的信心也会摇摆不定。更坏的结果还包括你牺牲生命或者导致肢体不健全,可见代价之高已经是登峰造极,而且也再没有其他经历会像犯错一样要你的命。
考虑到这些风险,便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倾向于跟周围人保持一致,倾向于把大家的观点当做真理而指责那些叛逆者和异己分子。伹这种对社区的愚忠如果无人监管,便会惹出大祸。历史的轨迹和本章中的事例都表明,盲目服从社区可能结出恶果,其影响之恶劣,但凡有道德良心的人都会立刻觉得反感。不想打击你,但道德良知的作用也很有限。没有人想当历史的罪人,但很少有人愿意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现在是否就有错。所以,我想问的不是上述例子中的社区是否造了孽——答案当然是“是”。我想问的是社区怎么能在犯错的同时如此理直气壮呢?你我在面对同样情况时,怎么能确保自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呢?
我们当然都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人。但是在阿希直线测试中,只有25%的人在听到其他人的错误回答后仍能坚持正确答案。而1〇〇%的人都认为自己是那25%的人,这可能吗?我想这跟幻想自己会参加法国抵抗运动一样。如果生在“二战”时期,我们都相信自己会是反抗纳粹统治、帮助虐囚偷渡的英雄人物。可现实中只有2%的法国人积极参与了抵抗。也许你我会是那2%中的一员,但概率毕竟很小。谁也不能一口咬定自己生在当时就不会做沉默的大多数。由此推之,谁又能肯定自己若是当年的德国公民,或是1971年的阿彭泽尔男性公民,或是当今阿富汗的伊斯兰教徒,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呢?还有一点也关系重大并令人挂怀,那就是我们怎能保证自己现在的观念不会在将来沦为大错特错的褊狭之见呢?这种时候,“错盲症”就成了道德问题——我们不可能始终清楚,在历史和未来自己的眼光中,现在哪条观点会站不住脚。此前已经讲过,社区的束缚实在太强,而窥视外界的小孔又太小,所以我们很难确保自己比历史上那些犯错的人更独立、更清醒。
但这不是说我们脑袋里不能保留最后的自由地带。毕竟我们不是机器,除非在科幻小说中,否则再严厉的社区都无法将我们彻底洗脑。当然,亲友、教会、邻居、国家的影响都不可小觑甚至不可超越,但观念就像骡子和人马一样,本质上是混血的产物。我们的观念一半来自于外面的社会,一半来自于内部的心灵。最好的结果是让外内两界相互监督。身边人可以阻止我们“脑袋烧坏”(佩恩?吉列特语),而内心不断的呼唤则可以打破社区对我们的外在控制,避免社区成为与世隔绝的密室。
把握好这种平衡,我们就能体会到社区生活的快乐,同时不必担心丧失自主权(更不用害怕丢了自己的灵魂)。而如果只把重心放在某一边,你就可能面临两种危险,一种是脱离社会控制的个体,另一种更可怕,就是脱离个体控制的社会。要保护好这种平衡,首先要理解什么会毁灭它。所以接下来我就想谈一谈确定性的吸引力,谈一谈到底是怎样的诱惑会把一群观点相似的个体变成一个狂热的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