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乔伊的《存在巨链》,雅克?巴尔赞的《从黎明到衰落》,弗雷德里克?希尔的《欧洲思想史》……作为“通史”的思想史写作,库存已经很多,看上去,这类书的作者都很难抵御把书写厚的欲望。薄一点太难看了,哪怕用“透过一个侧面”、“视角独特”来解释,也会让人怀疑是作者掌握得太少。
水涨船亦高,彼得?沃森的《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同样符合一般期待中思想史的样子,庞杂,丰富,态度也是比较端着的。大凡欧洲有史以来榜上有名的写作者,书中都涉及了,至于亚非拉那边,为什么他只留这么点篇幅,沃森也毫不客气地说,因为对现代世界而言,他们的贡献太小了。
今年75岁的沃森说,记者生涯给他的写作带来了大帮助,记者的行动自由,接触他感兴趣的思想界人士几无障碍,还练就了一身收集和积累的本事。他也享受写书的过程,在书中,他从宏论缩到一个点,再从这个点返回到宏观视角,如同镜头调焦那样远近频繁切换,不亦乐乎。他的其他学术作品如《20世纪思想史》、《德国天才》之类,也都是800页朝上的赫赫巨作,不过与言及大量文学作品的《20世纪思想史》相比,这套初版于2006年的《思想史》阅读门槛似乎要高一些。
除了学术,沃森还写小说,如以二战期间真实人物为题材的《玛德莱娜战争》。文字是这位标准的英伦老绅士完全的存在理由和生活的激情所在。他也乐于展望,自己的《思想史》会被以后的思想史作者认证为“思想史”本身的一部分。
第一财经:你的大脑里是不是有一本百科全书?你是怎么掌握这么多知识和观点的?是不是从年轻时起你就记忆力过人?
彼得?沃森:大量的基本阅读肯定是必须的。但我首先是个记者,我做过很多年记者和专栏作家。像London Times、Sunday Times这样的媒体,它们不仅把信息看作新闻,对它们来说,知识也是新闻,研究也是新闻,所以我就花了很多的时间用来做研究,我访问过很多学者,像斯金纳、乔姆斯基等等,我跟其中一些人交了朋友。写这本书的时候,在基础性的知识之外,我要去各个地方访问我认识的学者,以及某一领域的专家,我去美国,去德国,去意大利,各个地方都有我要找的、访问的人,他们会给我提供我所不知道的资料信息、出处等等,还会给出对我所要分析的思想者的看法。所以,我是借用了他们的权威来写我的书的,你看到的这本书并非全部出自我的大脑,它是很多很多大脑集中力量的结果。
写历史可不是从一件事情写到另一件事情,从一个人写到另一个人,而是得有一个囊括,能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当你发现了新的事实,你得把它融合到你的故事里。我的记忆力当然很好,书中绝大部分内容都是我所记住的,但首先,我得在大脑中对我要写的历史形成一个叙事结构,然后我会选择材料放进这个结构里。我是有选择的,你看欧洲思想占据了这本书的绝大部分章节,这是因为欧洲思想塑造了近现代以后人们的认知体系,这是个事实。我可没有故意忽略其他地方的意思。中国的影响力在加大,日后的思想史写作,也许就会增加中国思想的内容。
第一财经:我知道你喜欢以赛亚?伯林,如果你想给你的书写几句话致谢伯林,你会怎么写?从这位思想史大师那里得到的最重要的启示是什么?
彼得?沃森:我会写:我非常感谢你离开了俄国,来到西方,并且一生都在从事20世纪的思想史写作。我觉得他的《自由论》和《浪漫主义的根源》都是最最重要的思想史经典文献,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区分,是他最大的贡献,是对“自由是什么”这一问题最前沿的思考。
第一财经:你见过伯林吗?
彼得?沃森:见过一次。他太太跟我太太很熟。我见他是在1990年代初,当时他年纪很大了。他是在二战期间被派驻到华盛顿,在对美国的公共舆论做分析的那段时间里脱胎换骨、功力大涨的。他的能力在于“形塑历史”,我受益良多。
第一财经:在爱德华?萨义德的《开端》里,萨义德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谈维柯。读你的书时,我想起维柯曾说过“我们必须从开端开始”。我们现在要了解一个事物,就要了解它的过去,它的历史,它的开端和它之后的变化。你有没有一种印象,就是现在有一种基因学或者考古学霸权主义?
彼得?沃森:考古学霸权主义,有意思的概念。说说2016年我出的一本书吧,它叫“Convergence”(融合),副标题是“The Idea at the heart of science”(位于科学中心的思想)。我写的是从1850年代以来现代科学的一个转向:在这150年里,很多科学学科逐渐交叉、重叠并融合了,比如说物理学和化学融合,基因学和语言学融合。我还写到,考古学的许多发现,都被其他科学学科,比如生物学和心理学,给吸收进去了。这种融合非常有意思。我想,考古学一直很难谈得上霸权。
基因学,我看它在霸权主义上的表现比考古学要厉害得多。未来,基因学上的发现会用到跟塑造人类相关的领域,尤其是在智力方面。就在今年4月,我了解到基因学上又有发现,说人的智力跟二十多种基因有关,诸如此类。我想基因学会越来越多地影响到人的智力,进而影响人的社会地位,人与人仅仅在法律上平等,而在天赋上不一样,在智力上不平等,这一点可能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强调,而我们的道德体系都会因此而更新。
第一财经:维柯在他的《新科学》里说,一个人要成长,就不可避免地会逐渐丧失他在童年时拥有的想象力,代之以理性思考的能力。但现在,像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这样的书所表明的,历史学家正在显示他们的想象力,运用想象力来创建一种新的历史叙事。你可以就此说说你的书吗?我觉得它不以想象力见长,赫拉利比你先锋多了。
彼得?沃森:我想仅仅依靠想象力是不行的,除非你掌握了所有已有的知识。你必须知道,在你所做的研究领域里,前人都已经做了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书这么厚,我希望读者能够掌握尽量多的细节,然后再去想象。同时我觉得,人们都错误地低估了想象力在科学领域的作用。科学的确是在一个理性的世界里推进,但想象的飞跃从来就没有缺少过,想象力、创意是有空间的,一些科学家会提出迥异于其他人的观点,一些科学家的创见更浪漫,更有智慧,那都是因为他们拥有想象力。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在视觉方面没什么天分的人,我在书中写到一些激烈的论争时,可能我不善于营造出某种画面感,让人更容易领会。我的长处就在于围绕一个主题尽量打好基础,然后才起飞。
第一财经:你在书中对维柯和赫尔德的论述是否主要基于伯林的著作?你对维柯的看法与伯林有何不同?
彼得?沃森:我写过一本大书《德国天才》,在那里面,我根据我从伯林的作品中得到的启发,把维柯与赫尔德放到德意志唯心主义这个范畴里面来论述。他们所处的是一个跟现在很不一样的年代,只有联系那个年代,才能理解他们。维柯对人类历史的理解,在1850年代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之前,是具有划时代的过渡意义的,那个时候,神学版本的人受到批判,位置在下降,而生物学版本的人还没有崛起,但维柯的作品已经让人们注意到了人类在生物学上的特殊性。
第一财经:你在序言里提到了Leon Rosten写东欧犹太人的意地绪语的专著,让我很意外,你是一直特别喜欢那本书吗?从你的书中看,我觉得你对语言学很重视也很有研究,你是因为这个缘故去看那本书吗?
彼得?沃森:不是的。我的工作习惯是这样的:上午我写非小说,下午我写小说,到了四点半结束工作,之后读三个小时的书,再吃晚饭。Leon Rosten的这本书我刚好很喜欢,是因为其中说到很多笑话。我喜欢笑话,我写很多书和文章,都是从笑话开头的。
第一财经:你这本书中对德国思想着墨很多,正如刚才提到的,你还写过四大卷《德国天才》,想问问你是怎样对德国思想发生兴趣的?
彼得?沃森:很难不发生兴趣。我被德意志思想给深深震撼过,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德国人的思想,我们今天如何认识和思考问题。18~19世纪以来,德国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从而在哲学、科学、戏剧、音乐等众多的领域都突飞猛进,成就大得不可思议。就说上个世纪,哪怕出现了希特勒,就思想史而言,我都认为它可算得上是德意志的世纪。我一直很惊讶,德国人怎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思想成就,在欧洲这个学校里,那么多的学生中,德国人是如何从最后一名跑到第一名的。《德国天才》我必须要写那么长,中文版分成了四卷,英文版就一本,特别厚。
你刚才说到犹太人,让我想起来一点:大家都只知道德国人反犹,但其实俄国人反犹比德国人和奥地利人早得多,19世纪的时候俄国就发生过很多次针对犹太人的屠杀。这一点,现在好像都被人忘记了。你们中国人似乎也很在乎德国人,而对俄罗斯人不太关心,是不是觉得太了解俄罗斯人了?
第一财经:你似乎对弗洛伊德的评价不太高?你是否认为他所开创的精神分析学说更多的是一种文学性的虚构,而不是经得起检验的科学理论?
彼得?沃森:精神分析在欧美,这几十年来的声誉变化比较大。我上周在巴黎,法国很晚才接触到精神分析,但它一直很热,在巴黎的书店里,精神分析类的著作特别多,卖得也很好,而在英国,精神分析的名声一度跌到很低很低,最近几年才有所抬头。
我觉得在英美,精神分析跟生物学之间发生了一种混合,或者说合并。你有没有看过丹尼尔?卡内曼的《思考,快与慢》?他区分了大脑的两种功能系统,一种是慢的、反思型的,另一种是快的、本能反应型的,他说第二种功能很可能是人类还在非洲生活时,通过长期的狩猎—采集进化而成的。他说,这就跟我们的知觉类似,知觉就是非常快的、本能反应型的思想。
我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精神分析在英美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它的心理学这一方面衰落了,而被重塑为一种生物学思想,它正在催生新的临床诊断范畴,比如一些新型的抑郁,像反应性抑郁(reactive depression)等,原因不同,抑郁的症状也不同。知觉的概念已经变得十分混合,现在它主要是生物学上的,而不是心理学上的。所以,弗洛伊德没有衰落,当初那个被认为最具独创性的弗洛伊德的确已经是过去时了,但生物学意义上的弗洛伊德仍然很有生命力。
第一财经:那么斯宾诺莎呢?你对他还是有很高的评价,说他是革命者。
彼得?沃森:他很重要,他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住在荷兰,但跟法国、英国都有密切的联系,他建立了一个很大的思想通讯网络,是一个知识上的共和主义者,一个能够成功地运用网络将自己的思想传递出去的思想者,而这些思想都是有关自由的。他是一个犹太人,可他并不是很宗教化,相反他促进了宗教信仰的开明化,这在当时是革命性的。
彼得?沃森思想史、文化史著作中译本
《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
译林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德国天才(全四卷)》
商务印书馆2016年8月版
《大分离:旧大陆与新大陆的历史与人性》
格致出版社2015年8月版
《20世纪思想史》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