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要问“那是什么”,让我们快点去做客。
——艾略特
1993年,我获得了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在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纳市的加州理工学院担任经济学助理教授。帕萨迪纳市因玫瑰花车大游行而闻名。我的住处距校园一个街区,离加州理工学院体育馆则有一个半街区。我每天都穿短裤上下班,即便在气温降低到15℃以下的那些日子里也是如此。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除了在一场圣安娜飓风中,被突然从空中降落下来的一片棕榈叶打中了头部之外。确实,加州理工学院为我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和自由探索的环境。
1995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纯粹是为了好玩,我构建了一个计算机模型:当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时,多个问题解决者(多个计算机程序)如何竞争协作?在加州理工学院,“好玩”的准确含义到底是什么,现在可以暂且不论;无论如何,加州理工学院那些“好玩”的东西在外人眼中是很难理解的,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疑问。在模型中,多样性指的是问题解决者对问题进行编码和寻找解决方案之间的差异。我将这些解决问题的方法称为“工具”。在进一步发掘这个模型的意义时,我偶然得到了一个反直觉的发现:由多种多样的问题解决者组成的小组,也就是拥有不同工具的小组,总是会优于清一色地由最好的、最聪明的问题解决者组成的小组。这就是说,如果组建了两个小组,第一个小组的成员是随机挑选出来的,因此是多样性的,第二个小组则是由“个人”表现最好的问题解决者组成,那么第一个小组几乎总是会完成得更加出色。在我的模型中,多样性优于能力。
事实证明,这个结果绝非空中楼阁。在我的好朋友兼合作者卢红的帮助下,我揭开了支撑这个发现的基本逻辑。在研究过程中,卢红和我提出了一个基本思想,也就是在解决问题时,多样性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东西。当然,多样性并不是总能优于能力,但是它胜出的次数比所预期的要多得多。多样性拥有强大的力量,这不是一个全新的思想。进化生物学家把选择时的偶然性、多样性视为人类得以存在的原因。还有什么比这更强大呢?然而,我和卢红都非常清楚,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多样性(思维方式的多样性、所拥有认知工具的多样性、观点和视角的多样性)的做法,在这个根据个人才能和成就来进行奖惩的社会中,绝对不是主流,但这是不应该的。进步取决于群体内部的多样性,就像取决于个人的智商高低一样。
多样性至少应该与能力相当,这种观点非常有力,但同时也伴随着非常大的争议。要想说服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仅仅依靠罗列相关的趣闻轶事、运用隐喻手法、引用名家的只言片语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本书将构建理论框架,通过模型推导进行分析。我将一步一个脚印地证明,多样性视角、启发式、解释和预测模型是如何提高解决问题、做出准确预测的群体能力的。运用逻辑推理的第一个优点,就是它能给出明确的条件:如果以下条件成立,那么这些结果也将成立。第二优点是,它能够使脑袋被一片“棕榈叶”击中的机会最大化,在这里,“棕榈叶”指概念化的思想。当然,使用模型和逻辑也有“成本”,它们会限制可以给出的结论,我们将被束缚在自己提出的假设上。而且,对模型的解读也要求你付出更多心力。不过,不用担心,本书并不像你翻过之后就会以便宜的价格在地摊上出售的经济学教科书那么复杂繁难、枯燥乏味。事实上,本书非常有趣。
本书可以从很多个角度来阅读。部分内容与关于群体智慧的两本著作密切相关。第一本著作是美国著名作家、评论家霍华德·雷戈德(Howard Reingold)的《聪明的乌合之众》(Smart?Mobs),它描述了最近涌现出来的“新新人类”群体是如何执行任务、解决问题的。1第二本书是詹姆斯·索罗维茨基(James Surowiecki)的《群体的智慧》(The Wisdom of Crowds),它证明群体可以做出准确的预测。2但是,这两本书所用的“群体”(crowd)和“乌合之众”(mob)两个词都是有一定误导性的,因为书中描述的直觉既适用于仅有10个成员的团队,也适用于有1 000个成员的团队。例如,董事会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群体,但是它同样可以从多样性中受益。
在本书中,我还考虑了多样性的第三个优点:它使涌现出专家的可能性大为增加。如果扩大搜索人群的范围,那么显然我们更有机会找到一个能够解决问题或者取得重大突破的人。但是,现在所知的相对论,并非来自某群“乌合之众”,而是来自一位思想开放多元的就职于专利局的思想家。
这本书还包含了一些强调身份多样性合法及工具主义利益的观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研究论文和演讲都很少提及身份多样性。它们通常只考虑人们头脑内部的差异,而不考虑肤色、性别或种族的差异。然而,读者和听众执着地把认知多样性(在我们的头脑中我们是谁)与身份多样性(在我们的头脑之外我们是谁)联系起来。并且,向我提议在认知多样性与身份多样性之间建立联系的人往往来自企业。
不过,这一点并没有让我觉得大吃一惊。尽管企业界关心的一直是底线问题,当然几乎从来不会看到很多企业领导人高呼“一个团结的民族永远不会被打败”,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却有越来越多的企业领导人正在向着有利于多样性的方向前进。两个根本性的变化导致了这种方向性的转变:商业活动变得更加全球化了,因此企业领导人更多地意识到了种族多样性;工作实践也变得更加以团队为核心了,同质性的等级结构已经让位于多样性的团队。3在这里,不妨引用一位企业高管的原话:“看吧,公司每年都要花费数十亿美元去管理多样性的员工。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4
有些人却坚称“多样性是有益的”这种论断只是一句空话。是的,人们确实有理由这样怀疑。因为这种论断似乎只是建立在希翼和隐喻的基础上,这使它们容易被忽视。本书的目的就是为这些论断提供更加坚实的基础。身份多样性确实带来了益处,尽管并不是每一次、每一种情况下都能够带来益处,但确实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带来益处。5
本书还为更广泛的跨学科研究提供了一个逻辑框架。不同学科、不同工具和不同概念,合到一处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看完本书,你也许会有个概念。说到底,本书是对社会科学的一个贡献。社会科学家的工作就是增强知识的根基。
因此,本书的意义就在于,通过分析解决问题和做出预测的过程为社会科学做出贡献,这个过程经常被社会科学家忽视,或者说它只是一个“黑匣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以下两个例子有助于阐明我的思想。首先,在社会科学领域,大多数模型都基本上不对解决问题(例如,治疗某种疾病)、预测(例如,预估下一次选举的结果)和信息集结(例如,向多人打听以找到价格最低的杂货店)进行区分。尽管这些任务确实都是不同的,但是许多经济学家还是会回应道(这种回应也许是正确的):“这个嘛,这个嘛,其实,基本上都是信息集结。人们有不同的信息,当信息集结起来后,噪声就消失了。”其次,在政治科学领域,许多模型实际上假设信息是以信号的形式直接送到每个人家门口的。通常的故事情节是这样的:总统提出某项税收政策,某位选民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在自己家门口发现了一张标语牌,上面写着“促使经济增长率提高到3%的新政策出台了……”。而且,每个选民都会得到一个专门针对他本人的独一无二的标语牌,一般来说这些标语是正确的。但是,为什么它们是正确的?这就是我要剖析的内容。
在本书下面的内容中,我将尽力整合来自不同领域的相关研究,为结论提供支持。只要有可能,我就会指出“聪明的乌合之众”“群体的智慧”、身份多样性、全球化和跨学科研究之间的联系。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让每个人都开心,而是因为,证明认知多样性如何提高预测市场绩效的逻辑,也同样可以证明身份多样性、经验多样性和职业多样性是如何提高一个团队的绩效的。对此,不妨引用演员丹·阿克罗伊德(Dan Ackroyd)在《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中的一句话:“它既可以当地板蜡用,也可以用来给甜点打顶。”
不过,在展开论述之前,还要先回过头去讨论一下“多样性优于能力”这个最初发现的包含若干含义的逻辑。这个逻辑是否意味着应该放弃精英主义?是否应该把贴在小型货车保险杠上的诸如“我的孩子是尼尔·阿姆斯特朗初中的优秀学生”此类的贴纸撕掉?是否应该让顶尖大学随机分配学位?当然不是。能力很重要,但是多样性也很重要。而且对两者之间的比较(更重要的是多样性还是能力)需要非常小心,这种比较类似于对一个苹果与一个水果篮进行比较。能力是个人财产,就像一个亮闪闪的苹果,一个人和一个苹果一样,仅凭自身是不可能有多样性的。多样性是一群人的财产,就像一个装了许多种水果的篮子。多样性和能力是互补的:单个水果越好,水果篮就越好;其他水果越好,单个水果也越好。因此,我们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无比自豪地将写着“我的孩子与众不同”这样的贴纸贴到汽车保险杠(任何有两个孩子的人都知道,确实如此);而且,与此同时,在理想的情况下,我们的孩子将同时拥有个人能力和群体多样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能取得的成就将会使我们感到震惊。
总而言之,我们不应该对多样性持过于保守的态度,相反,应该采取积极进取的态度。应该把多样性看成是可以提高绩效的东西,而不是看成为了避免被起诉而不得不加以关注的东西。我们应该鼓励人们独辟蹊径地去思考。市场将会创造出一定的激励机制,不仅能够激励出色的能力,而且能够激励与众不同。不过,市场本身的激励机制可能会达不到适当的水平,我们还应该做更多的事情。
当然,多样性本身并不会神奇地转化为效益。本书给出的多样性会带来极大益处的这个结论是依赖于一些条件的。在这里暂时还用不着将这些条件一一详细列出,只要指出一点就足够了:多样性必须是相关的。例如,不能指望在一个医学研究团队中增加一位诗人就能够帮他们找到治疗普通感冒的有效方法。而且,在实践中,要想让内含多样性的团队发挥作用,团队中的所有人必须相处融洽。否则,他们之间的认知差异可能永远停留在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想法和思路上。因此,多样性与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当然,“适度”除外),也有其局限性。
要想洞悉多样性并充分发挥其潜力,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在多样性的领域里,现在已经充斥着太多引人入胜的轶事和隐喻,但是仅凭这些,我们无法继续深入。就像西班牙克米特乐队(Kermit)所唱的,“我们有了这么多关于彩虹的歌曲,但是彩虹桥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我们更需要的是正式的定义、假设、假说和结论。我们需要关于彩虹的定理,需要构建起关于多样性的逻辑框架。本书所提供的正是逻辑,尽管不是整个体系,但是足以开始起步。
作为这个前言的结束部分,我将给出如下观察结论:作为个人,所能做到的就那么多,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脑袋里只有那么多神经元和轴突。但是作为群体,却没有这样的限制,我们拥有无与伦比的不同的思维能力。这些多样性是创新、进步和进一步理解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