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所体现的皇权至上。
从清王朝的发展轨迹来看,军机处的出现,并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实际上,它与当时的政治权力架构,尤其是皇权的高度强化趋势密不可分。
早在入关之前,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即开始着手政治权力建设和行政运作可行性操作。
作为“天命抚育列国英明汗”的后金创始者,努尔哈赤因位高望重,享有至高无上之权,虽以八旗为支柱,但一切“予夺厚薄之权,实操于一己”。然而,关于继承人的问题,让他遇到了难题。当采取设立太子的尝试两次失败后,努尔哈赤于后金天命五年(1620年)九月,推出一项重大举措,即以他的儿孙、侄子为八和硕贝勒,共理国政。这一举措,在后金天命七年(1622年)三月再度被强调。后金权力格局暂时得到平衡。但仅仅过了几年,皇太极继位后,这种平衡便被打破了。根源还是出在诸贝勒对汗位的纷争上。
皇太极先是通过设立总理一切事务的八大臣等,剥夺了诸贝勒直接统兵、理政、断狱的特权,接着又借各种理由对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进行打击,从而达到了“南面独坐”的目的,重新确立起君权至上、大权独揽的统治格局。
努尔哈赤、皇太极还通过设立书房和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进一步加强对权力的掌控。
书房也称文馆,为儒臣入值之所,初设于努尔哈赤时期,皇太极继位后进一步做了规范。
书房的儒臣,一开始称“巴克什”,汉人官员也自称“书房相公”“书房秀才”“书房臣”。后金天聪五年(1631年),皇太极更定为“笔帖式”。清崇德元年(1636年)三月初六,皇太极又将书房改为内三院,即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设立大学士、学士为三院官员,另设笔帖式等办事人员。
书房的职责,早期不详。后金天聪三年(1629年),皇太极命儒臣分两班入值,一班负责翻译汉字书籍,一班负责记注政事。
后金天聪六年(1632年),书房秀才王文奎在上奏中曾说:“夫今日之书房,虽无名色,而其实,出纳章奏,即南朝之通政司也。民间之利病,上下之血脉,政事之出入,君心之启沃,皆系于此。”可见,“出纳章奏”,也是书房的一项重要职责。既然负责“出纳章奏”,书房的儒臣们自然也就有“参与机务”的使命。
内三院的职责,就是在书房的基础上进一步细化和规范的。
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草创于努尔哈赤时期,是后金以来适应政权建设,由满族宗室王公和八旗高级官员组成,负责议决军国大政的一种中枢决策形式。其办公地点为议政处。
议政处是一个特殊机构,因为它没有正规编制,而且有官无吏,议政大臣为该机构的主要官员,另设满洲、蒙古、汉巴克什从事具体事务,这些人员皆为兼职。
议政大臣的职责,起初是赞议军国重务、审理重大案件、荐举贤能官员并重,以后随着官制建设的不断成熟和完备,赞议军国重务成为它的主要任务,一般不再承担具体事务。
从人员组成和承担的职责不难看出,议政处是一个秉承君主意志、参与军国大政决策的非常规机构,具有很明显的满洲少数民族特性,主要体现了满洲贵族的利益。
定鼎中原、建立清王朝之后,满洲权贵的统治角色、面临的局面,都有了很大改变。为了应对新的形势,最高统治者一方面吸取借鉴明朝统治模式,进一步完善官僚体系;另一方面也承继了关外时期的一些做法,以确保满洲统治的主体地位。
入关之初,沿设内三院,顺治十五年(1658年)废除,改设内阁。顺治十八年(1661年),辅政四大臣执政,以顺治帝遗诏为名,罢内阁,恢复内三院。康熙帝亲政后,于康熙九年(1670年)八月,再度将内三院改为内阁,始成定制。
这一反复,既体现出清廷最高权力层内部对采取何种统治方式的分歧和犹豫,也表现出满洲权贵民族优越感心理的狭隘性。
康熙帝确立内阁后,依照顺治十五年成例,定大学士加殿阁衔,品级为正五品。这比正二品的六部尚书明显低了很多。雍正八年(1730年),雍正帝做出调整,定大学士为正一品,尚书为从一品。至此,内阁高居其他部院之上,大学士成为位极人臣的要职。但直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底,大学士员数和三殿三阁兼衔、出缺开列,才最终形成定制。
作为内阁的最高官员,大学士的职责是:“掌议天下之政,宣布丝纶,厘治宪典,总钧衡之任,以赞上理庶务。”
不过,鉴于明朝内阁首辅权重的教训,清代皇帝对大学士是严格控制或防范的,方法是:不设首辅,令学士、侍读参与票拟;军国大政仍主要由议政大臣商议,利用奏折制度直接下达谕旨等。总之,内阁是秉承皇帝意旨办事的。
尽管如此,皇帝对内阁仍不满意。一是由于内阁位于外廷,容易泄露秘密事宜;二是内阁办事效率不是很高,特命满汉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而成立的稽查钦奉上谕事件处,就是为解决这一问题而设的。
不仅内阁不能令皇帝满意,延续下来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同样存在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杨珍
议政王大臣会议是清代颇具特色的一种制度,他们议决的内容除了军国要务外,还有制定法规等,入关之后,议政王大臣会议仍然有很大的权力。
入关之初,由于政局尚不稳定,议政大臣在制定军国大政方面,确实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但由此也形成一个隐患,即权力过大。谈迁曾说:“清朝大事,诸王大臣佥议既定,虽至尊无如之何。”这种局面,显然不利于皇权的行使。
议政大臣虽然人员较多,但大多素质较差,且不谙政务。另外,议政大臣“会议之事,俱系国家重大机密事务”,“议政所关,殊为机密重要”,但因队伍庞杂,泄密时常发生。如此情形,议政大臣又怎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呢?
顺治至乾隆诸帝也曾想方设法解决这一难题,但收效并不大。
军机处诞生后,议政大臣越来越边缘化,渐渐成为满洲大学士、尚书所兼的虚衔。到了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十月,乾隆帝宣布废除议政虚衔。他说:“自雍正年间设立军机处之后,皆系军机大臣每日召对,承旨遵办。而满洲大学士、尚书,向例俱兼议政虚衔,无应办之事,殊属有名无实。朕向来办事只崇实政,所以议政空衔,著不必兼充。”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就此退出政治权力舞台。
书房尽管经内三院而最终发展成内阁制度,但起初的影子仍有所保留,并呈现出新的形式。
顺治十七年(1660年)六月,顺治帝曾颁谕,命翰林院选翰林官轮班入值,以备自己随时召见,咨询顾问;并令在景运门内建造值房。这项举措,与当年努尔哈赤创建书房时颇为相像。但仅仅运行了一年半,这项举措就因顺治帝的去世而取消了。
康熙帝亲政后,又推出一项措施,于十六年(1677年)十月,谕令从翰林官内选择博学、善书者,入值内廷。经大学士等讨论后,十一月十八日,张英、高士奇首批入选。十二月十七日,他们在南书房正式侍从康熙帝。
南书房位于乾清门内、乾清宫的西南隅,又称南斋、大内南书房,原为康熙帝读书之所。
康熙像
南书房翰林大多为汉人,没有固定名额,主要职责就是侍从皇帝讲经论史、诗文唱和,以及编校图书等。
虽然康熙帝告诫入值南书房者不得干预外事,但有时也让他们参与特颁诏旨的草拟、书写工作。所以,宗室昭梿在《啸亭续录》中说:“本朝自仁庙建立南书房于乾清门右阶下,拣择词臣才品兼优者充之,康熙中谕旨,皆其拟进。”南书房翰林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几经调适和抉择,清王朝的权力架构越来越成熟。清人管世铭曾说:“国家初制,章疏票拟主之内阁,军国机要主之议政处,其特颁诏旨,由南书房、翰林院视草。自雍正初年设军机处,领以亲重大臣,复选庶官之敏慎者为满汉章京襄其事,机要章奏皆下焉”,“而政本悉出机庭,兼议政、视草而一之”。
南书房
这一中枢权力演变轨迹,也正是清代皇权不断强化的过程。
从大的趋势来看,军机处的产生,既是皇权不断强化的结果,又反过来进一步为皇权高度强化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因为,无论形制,还是职责,军机处可以说集内阁、议政处、南书房之大成,非常有利于皇帝集中权力,统一意志,能够快速、有效地推行政令;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预防、排除了来自宗室、八旗权贵和朝中重臣等的干扰、掣肘,较好地处理了长期以来皇权与相权、臣权等的矛盾。
而从雍正帝的角度来看,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的目空一切、辅政大臣鳌拜的飞扬跋扈、康熙帝的两立两废太子、诸皇子谋求储位的明争暗斗,以及各种势力对清廷的敌视、少数民族政权欲与清廷分庭抗礼等血与火的事实,历历在目,这迫使他不得不建立强有力的权力运行机制,以化解各种明显或潜在的危机。西北准噶尔部的动荡和挑战,恰好为雍正帝创设军机处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后来军机处的发展表明,这一制度更新,具有不可小觑的重要意义。
军机处尽管被赋予了很大权力,但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它始终是在皇帝的掌控下行使职责的。
清人赵翼评价军机处说:“雍正以来,本章归内阁,机务及用兵皆军机大臣承旨。天子无日不与大臣相见,无论宦寺不得参,即承旨诸大臣,亦只供传述缮撰,而不能稍有赞画于其间也。”而经嘉庆帝大力整顿后,军机处的权限更受到了严格控制,不仅难以与过去的相权相比拟,甚至连雍正、乾隆时期的情形也不如了。
乾隆帝曾一再强调:“我朝家法相承,乾纲独断”;“我朝自定鼎以来,综理政务,乾纲独揽”。“乾纲独断”也好,“乾纲独揽”也罢,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即皇权至上。
既然皇权至上,军机处也就只能成为皇帝意旨的传达机构了。
南开大学教授冯尔康先生在《清朝简史?序》中曾强调:中国历史上皇权和相权的分配,从秦汉的丞相制,到唐代的三省制,再到明朝的内阁制、清代的军机处制,是相权越来越缩小,君权越来越加大。相权根本无法与皇权抗衡,从而也难以对专制皇权的弊病起到补救与调整的作用。清朝皇帝置宰相于幕僚地位,大权独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使皇权发展到高峰。但是像任何事物一样,当其到达顶点时,也就是走下坡路的开始。而清代皇权变化较快,由于外国的侵略和内部的演变,清代后期皇权在事实上衰落了,后来不得不宣布预备立宪,预示着典型的封建君主专制行将结束。
历经岁月洗刷,军机处已变得不再神秘。但当人们零距离接触它时,仍不免会产生无限遐想。
军机处留给世人的,并非一排看上去不起眼的房子,而是“一面镜子”:不打破权力怪圈,国家就不能在本质上走向正常发展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