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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宋代的尚意书法

2020年6月16日  来源:中国通史 作者:卜宪群 提供人:xionghao59......

“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宋代的尚意书法。

《黄州寒食诗》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那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穷愁潦倒,偃蹇寂寞。其书法苍劲沉郁,恣肆跌宕,笔酣墨饱,神完气足,诗情、画意、书境融为一体,富有强烈的感染力。

苏轼写诗谤讪新政,换上其他任何朝代,大约都难逃一死。李定、舒亶等辈也是深文周纳,无限上纲,必欲置苏轼于死地。然而苏轼竟幸存了下来。且不说宋朝祖宗有“不杀士大夫及言事之臣”的诫誓,且不说宋神宗夙怀爱才之心,即以王安石对朋友兼政敌苏轼的竭力营救,亦足以垂范后世。

苏轼《寒食帖》

王安石、苏轼“政见之争,宛如寇仇”,当“诗案”发生、苏轼遭难时,已经罢相闲居的王安石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对最终免除苏轼的死罪发挥了重要作用。王安石去世时,旧党得势,苏轼在为朝廷拟写的制词中秉承良知,对王安石做出了公允而崇高的评价:“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仅此一例,足以体现宋代士大夫精英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这种精神气度也昭示着一个文化艺术辉煌时代的到来。

人们在谈及中国书法时常说“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意者,意境、意趣也。崇尚意境、意趣是怎样成为宋代书法乃至绘画的主要特征的呢?

宋代很多文人倾心禅宗,喜欢说禅谈玄,借以深化思辨力和清虚感,力求将禅机化入诗词、书画的意境之中。他们优游山林,与禅僧交游唱和。其诗文、书论和传世书迹中,往往浸润着佛教的思辨和禅宗的机锋。苏轼、黄庭坚等人与禅宗因缘甚深,禅宗的机辩和境界,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书法理念和书法风格。

苏、黄和米芾都主张“意在笔先”,“任运随意”,代表了有宋一代的书风,也影响到禅林高僧的墨迹。道潜、圆悟克勤、石桥可宣等学过苏字,大慧宗杲、密庵咸杰学过米字,拙庵德光、天童如净、无准师范、虚堂智愚、兀庵普宁、无学祖元等学过黄字。当时入宋学禅的日本僧人荣西、道元、大智的墨迹中有黄字的痕迹,后来的大德寺派禅僧宗峰、一休等也推崇山谷笔法,由此影响了日本的书坛和禅林。

苏轼在《石苍舒醉墨堂》诗中说: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何用草书夸神速,开卷惝怳令人愁。

我尝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年瘳?

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

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饮美酒消百忧。

乃知柳子语不虚,病嗜土炭如珍馐。

君于此艺亦云至,堆墙败笔如山丘。

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胡为议论独见假,只字片纸尽藏收。

不减钟张君自足,下方罗赵我亦优。

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裯。

所谓“我书意造本无法”,并不是主张轻视法度,而是在完成有法之后的无法。只有达到“无法”的高度,才有“意造”和“点画信手”的表现力。

《金刚经》说:“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佛说的法义如同渡河的舟筏,只是工具,坐船也不是最终目的,所以上了岸即可舍去。凡夫拘泥于法,智者超越于法,二者判若云泥。

《六祖坛经》记载,五祖弘忍欲传衣钵与弟子,命彼等各作一偈,以示悟道的心迹和意境。上座神秀作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行者慧能识字不多,请人读了此偈后,即口占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见此二偈,认为神秀只是“知法”,而慧能已直入堂奥,明了无法之法,便将衣钵传给了慧能。

由此可知,法的修行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被法障碍,成为法的奴婢。有法而无法,方能领悟真谛,达到从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境界。

“我尝好之每自笑”,早年的苏轼很崇尚古法,对古法有过执著的追求。他在《题二王书》中写道:“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铤,不作张芝作索靖。”可见也曾“疯劲儿”十足。

苏轼《新岁展庆帖》

后来,他从禅宗教义中明白,倘若一味求法,不能超脱,便如病嗜土炭,自食苦果。禅林中人常说:“起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事实的境);入了悟处,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分解的境);出了悟境后,见山依旧是山,见水依旧是水(真实的境)。”苏轼所说的“意”,即是法上之意,是对法否定之否定的“无法之法”,是“得意”后“忘法”的禅境。有诗为证:“心忘其手手忘笔,笔自落纸非我使。正使匆匆不少暇,倏忽千百初为难。稽首般若多心经,请观何处非般若?”

苏轼曾经自负地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这表明,他已经找到了“翻身做主”、进入自由王国的通途。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其修禅学艺的悟性绝不逊于苏轼。他曾跟随临济宗黄龙派的晦堂禅师参禅,对黄龙禅旨有很深的领悟。这在其诗文、书迹和题跋中可见端倪。他在评五代杨凝式书法时题诗道:“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下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意思是世人只迷恋于《兰亭》的表层,对其笔意并无领会,终究难脱凡胎俗骨,而杨凝式深通右军笔意,故能直达精髓。

黄庭坚的书法充满了禅意。在他的传世墨迹中,草书最为出彩,在宋朝书家中堪居首座,在中国书史上堪与颠、醉比肩。他曾回忆为友人李时雍(字致尧)书写行草时的感悟:“元符三年二月己酉夜,沐浴罢,连饮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草。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夕所谓鳌山悟道书也。”

黄庭坚《诸上座帖》

黄庭坚是一位笃实忠厚、严于律己、不尚虚妄的君子,却对自己晚年的草书极为珍爱,每多自矜之语。他用雪峰禅师“鳌山悟道”的公案来比喻自己在草法上的顿悟,其用力之勤,用心之深,可以想见。

黄庭坚一生从事过大规模的草书创作,在历代书家中也属罕见。他晚年的草书无论在笔法、结构还是章法、气韵上,都与前人大异其趣,开一代新风。同门李之仪评论说:“鲁直晚年,草字尤工,得意处自谓优于怀素。此字则曰:‘独宿僧房,夜半鬼出,来助人意,故加奇特。’虽未必然,要是其甚得意者尔。”

黄庭坚学书如学禅。他虽不像苏轼那样处处涉及禅理,但善于将禅宗悟境运用到书法的笔法、笔意之中,可谓独具匠心。他在《论书》里说:“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在他的书迹和题跋中也有不少涉及佛禅的内容,如《题苏轼黄州寒食二首跋》云:“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正因为黄庭坚对禅宗思想有极为深刻的领悟,他的书法才能达到“自成一家始逼真”的境地,他才能成为开创宋代“尚意”书风的重要人物。

米芾受禅宗的影响不太明显,但在他的书论里还是能找到禅宗思想的影子。如《海岳名言》中记载:“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好萦之,便不工也。”

此处“他好俱忘”之“忘”与苏轼“心忘其手手忘笔”之“忘”是相通的,俱指“忘心”。能“忘心”,方能“入妙”。“入妙”者,妙得玄机之谓也。

米芾《苕溪诗》

《书史》中有米芾论书一诗,大有禅宗三昧。诗云:“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这与《金刚经》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何其相似乃尔!

在这里,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教导被落实到笔墨的操守之中。这种源自禅林悟境的笔墨情怀,已经渗透到中国视觉文化的方方面面。笔墨的艺术成为精神逍遥、心灵栖居的家园,不拘于物、不泥于古、不循于法,成为文人士大夫特立独行、超越尘俗的不舍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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