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婉约与豪放。
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指出:“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最宜究心。中国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史学大师王国维说:“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陈寅恪先生更是信心十足地认为:“华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宋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处在从“雅文学”到“俗文学”演变的承前启后的阶段。“雅”,主要指流传于社会中上层的士大夫文学,包括诗、词、散文;“俗”,主要指流传于民间下层的小说、戏曲。历史上有“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说法,意在说明各个时期文学繁荣的主要方面。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集中体现为宋词,它是中国汉语言文学的一朵奇葩。宋诗的成就总体上不如唐代,却也有鲜明的特色。崛起于北宋中期的古文运动从广度和深度上都超过了唐朝韩愈、柳宗元开创的局面,在某种程度上还成为宋朝时代风貌和学术思想革命的先导。散文八大家中宋朝占了六位,足以说明问题。宋代的诗、词、散文,长期受到后世作家的追怀和仰慕。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兴起,宋代的俗文学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依托城市娱乐中心而起的说话和戏曲艺术空前繁荣,话本小说流传甚广,开启了元明清俗文学发展的先河。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柳永的名作《雨霖铃》。《雨霖铃》原为唐教坊曲,相传唐玄宗入蜀时在雨中听到铃声,不禁思念起杨贵妃,故作此曲,曲调本身就具有哀伤的成分。词中,柳永将自己离开汴京与恋人惜别时的真情实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词人把情景交融的手法运用到慢词中,将离情别绪通过具有画面性的境界表现出来,构成诗意美的境界,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全词虽为直写,但叙事清楚,写景工致,以具体鲜明且能触动离愁的自然风景来渲染主题,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二句画龙点睛,为全词生色,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
俞文豹《吹剑续录》中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此语生动传神地说出了柳词独具的审美意境和风格特征。
词又称长短句、曲子词,原是配合宴乐的歌词,形成于隋、唐之际,主要来自边地或外域的少数民族,以及汉族民间的土风歌谣。由于宴乐演唱的歌词先天具有俚俗浅显的特征,与以雅正为依归的正统审美观念大相径庭,文人士大夫在欣赏之余更注重对它的改造,使之摆脱俚俗粗鄙,复归风雅正途。经过长时间的变化气质,词的艺术样式在晚唐五代趋于定型,至宋代迎来了繁荣发展的黄金时期。《全宋词》共收录流传至今的词作一千三百三十多家,近两万首,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创作盛况。
词起初以描写艳情为主,因为:“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于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所谓“诗言志,词言情”,这也是婉约派的主要特点,侧重于描写儿女风情,结构深细缜密,音律婉转谐和,语言圆润,清新绮丽,具有柔婉之美。长期以来,婉约词风支配词坛,人们以南唐后主李煜、柳永、周邦彦等人为“词家正宗”。题材多集中在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等方面,其抒情表现力,令人一唱三叹。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是南唐后主、千古词帝李煜的《破阵子》。李煜降宋时,把他对故国的感情表现在这首词中,题材由花间柳下一变而为家国情怀,由“伶工之词”转变成“士大夫之词”,也为宋代的豪放派打下了基础。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写这首《渔家傲?秋思》时正在陕西主持防务,整首词表现了守边将士们的英雄气概和艰苦生活,变低沉婉转之调为慷慨雄放之声,将国家、社会的重大问题反映到词里,意境沉雄开阔,苍凉悲壮,开启了苏轼、辛弃疾词作之先河。
苏轼是文人抒情词的最终奠定者,陈师道用“以诗为词”评价苏词,道中了苏词革新的本质。苏轼以前,词的“雅化”过程是渐进的,到苏轼则是一种突飞猛进的演变。苏轼的性情、襟怀、学识,既见于诗,也融于词,所谓“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他外出打猎,豪情满怀:“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他中秋望月,思念亲人,由此悟出人生哲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他登临怀古,油然发出“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慨叹。
同样是俞文豹的《吹剑续录》,也记载了当时人对苏词的评价:“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此评就连苏轼本人也拍案叫绝,为之倾倒。的确,苏词中描绘的景色往往清奇阔大,表达的情怀磊落旷达,高远古雅。苏轼极大地提高了词的品位,把词家的“言情”与诗人的“言志”很好结合起来,所以说“词至东坡,其体始尊”。他对词风的改造,确立了豪放派在宋代词坛的重要地位。
北宋的豪放词,主要体现为封建体制下受到压抑的心灵追求解放。而靖康之变、中原沦陷、南宋偏安的社会现实,给南渡词人以极大的刺激,词人纷纷吟出悲壮之音,唱出慷慨之声,将个体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结合起来,进一步拓展了词的表现领域,提升了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词作《小重山》。这首词虽不像《满江红》那样“铁板铜琶,壮怀激烈”,却用更深沉的笔触,含蓄地表达了君子怀璧、英雄孤愤、壮志难酬的心情,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表现上,都是精妙的上乘之作。
南宋豪放词的典范,非辛弃疾莫属。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出生时,中原已被金兵占领,二十一岁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附南宋,一生力主抗金。辛弃疾的词别开天地,横绝古今。他擅长以文为词,以古写今,题材广阔,词风多样,既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沉雄豪迈,又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生动细腻,人称“词中之龙”,与苏轼合称“苏辛”,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辛弃疾以垂暮之年出任镇江知府,登北固亭,凭高望远,抚今追昔,写下了这首《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借凭吊三国英雄孙权之名,慨叹南宋无大智大勇之人扭转乾坤。此词三问三答,前后呼应,苍凉雄壮,意境高远。跟同时所作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相比,前者风格明快,后者沉郁顿挫,同是怀古伤今,写法大异其趣,堪称千古绝唱的姊妹篇。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如梦令》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早期作品。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山东章丘人,素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易安词在群花争艳的宋代词苑中,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人称“易安体”。她早年生活优裕,词风清丽明快;后期遭逢家国之变,词作多悲叹身世,情调感伤。论词强调协律,崇尚典雅,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反对以诗文之法作词,人称“婉约词宗”。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渔家傲》是李清照南渡之后的作品。作者把真实的生活感受融入梦境,以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倾诉隐衷,寄托情思,隐寓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与失望,对理想境界的追求与向往。全词用典巧妙,景象壮阔,气势磅礴,格调雄奇,充分显示了作者性情中豪放不羁的一面,后人评价“绝无一丝钗粉气”。
事实上,宋代的许多词人风格多变,并不专守一派,秾丽纤巧与豪迈慷慨往往并存不悖,这也成就了宋词的丰富多彩、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