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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美学与哲学

2019年8月3日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作者: 提供人:fanyi26......
忧郁的美学与哲学(1)

保罗·克利《新天使》

尽管忧伤和痛苦古已有之,是人类最普通不过的情绪,但作为一种“现代情绪”的忧郁/抑郁,却日益成为引人瞩目、令人心情复杂的存在。尽管在病理症候上,忧郁与抑郁存在差异,但二者在日常生活中则时常被混用——作为一种形容词。假如回顾忧郁的美学,我们会发现历史上曾有风靡一时的忧郁“文化”,而那些为忧郁/抑郁“正名”的书写和理论,也试图从这种看似负面的情感中发掘能量。

浪漫时代的忧郁

天才往往是忧郁的,抑郁症、自杀总是与文学家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在文学世界中,“忧郁”时常是美好的修辞,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有“忧郁的热带”,诗人夏尔·波德莱尔则有“忧郁的巴黎”。

“我们这些忧郁的人还未到穷凶极恶的地步,也得归功于那位名叫忧郁的夫人管教有加——我们并不缺为恶的心,只是没有门径罢了。”关于忧郁,17世纪的英国有部文学经典《忧郁的解剖》曾风靡一时。这本书的作者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学识渊博,性情古怪,在牛津读书时就一直重病缠身,深深体会了忧郁的滋味。他从不旅行,从未结婚,只是博览群籍乐此不疲,还把有关“忧郁”的奇谈怪论与故事素材记在小本子里,最终结集成了一册畅销书。1621年首版问世就受到读者热烈追捧,他生前就再版了四次。中国的梁实秋、钱锺书(钱译曾蒲顿《解愁论》)都是他的粉丝,此外,弥尔顿、济慈、柯勒律治、博尔赫斯、贝克特等大牌读者也受其影响不浅。

伯顿的《忧郁的解剖》初版时,“忧郁”正是17世纪英国读者的兴趣所在。忧郁与才智的谜之关联,使人们对忧郁的状态心向往之。早在16世纪,英国旅行者便发现,忧郁症在意大利文人圈中蔚然成风,于是将其欣然引入英国国内。实际上,自文艺复兴以来,忧郁的才华就有了理论基础:作为四大体液之一的忧郁之液(即黑胆汁),会使人生出学术和艺术方面的非凡才能,人们似乎发现,政治家、学者、诗人及艺术家较普通人往往更易陷入忧郁。

1580年,忧郁症在英国可谓病毒式蔓延,在伦敦,身染忧郁之人还一度泛滥成灾。伊丽莎白时代和斯图亚特王朝早期的文学(尤其是戏剧)中,描摹了大量忧郁的“不满者”。至于生活在这两个时期的文人,其中也不乏身患忧郁症者,如锡德尼、格林、纳什、查普曼、布莱顿、多恩以及布朗等等。忧郁之人竟足以构成一个独特的社会类别,后劲持续数十年之久。

伯顿大概是为忧郁的一代人写了一部关于忧郁的书,于是这部书才能一版再版。不过,译者冯环也在“后记”中提到,这本书在进入共和政体与王政复辟时期后便不再走俏了;到了18世纪更是湮没无闻——因为,伯顿书中的科学知识已经显得陈旧落后,冗杂绵长的行文也已经老套过时。直到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在兰姆(Lamb)等文人的影响下,《忧郁的解剖》才又掀起了新一轮的热销。

作为哲学、美学与疾病的忧郁

已故台湾学者郑圣勋论“忧郁”时说,“能够承载生命的词汇也很少”,忧郁大概是一种:或许有点像是柳宗元的自叙,“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恸哭”,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沉痛并且惊恐的表情;轻松的笑语的诙谐,比凶狠地、瞪着裂开的眼睛的愤怒更需要力气;优美的歌咏者的悲伤,比放声大哭更为凄凉。

作为一种难以言明、无法被总体化的心灵残余物,忧郁总是与现代性缠绕在一起,也不乏有学者在哲学上论证其存在的合理性。披着才华“神话”的“忧郁”,在现代社会经历了一番美学化、哲学化和病理化,也被纳入更宽阔的跨界视野之中。

最常被引述的忧郁(症)说法,要溯及弗洛伊德的《忧郁与哀悼》。在早期的精神分析中,哀悼是对失落的挚爱或对某种抽象体,所经历的一种“成功”转化的心理过程,而忧郁症则是这种转化的失败——某种失败性的病态。一个爱慕对象失落了,如果主体无法把爱慕转移到另一对象之上,它便会转化为自恋,并将失去对象理解为失去自我。但在晚近,我们已经不单只在个人性或精神分析的脉络里讨论忧郁的问题。

人类学家、文学研究者、酷儿理论家都对忧郁(症)感兴趣,当然,在他们的叙事中,忧郁症总是与躁郁症、社交恐惧症等现代情绪病联系在一起。分别在中国台湾和大陆出版的两本书《忧郁的文化政治》和《生产(第8辑):忧郁与哀悼》,都系统收集了外国学者对于“忧郁的政治”的分析,包括了历史梳理、理论评介,以及文本分析。

人类学家对于忧郁/躁郁作为疾病的关注,聚焦在具体的人与田野之中。爱密丽·马汀的作品《双极探险》中有一篇《躁郁简史》,将艺术品位、流行文化视为分析对象,追溯了在一个躁狂历史脉络之中,忧郁是如何被戴上花冠的。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熟悉的艺术家纪德、凡·高、马勒等等,都因为忧郁与躁狂而被认证为更“真诚”、更“真实”的艺术家。马汀的语境是美国,但是对中国读者而言,这种论调也相当熟悉了。

在另一篇文章中,马汀记录了精神病院中的八个故事。她令人敬佩地写下所谓的谵妄、躁狂、情绪周期、思考障碍等等“病症”是如何在医院被宣称,以及医生与病人之间的权力关系是如何运作。

常常与抑郁症并举的社交恐惧症,在克里斯多夫·连恩的《害羞》一书中得到了梳理。《不能再腼腆了》这篇提到了几个常被医生与精神病学家判定为社交焦虑的病症:害怕一个人在餐厅吃饭、紧张时手心发抖、避免上公共厕所……“害羞”、“腼腆”这些原本是形容人格特质的词汇,在上世纪80年代也渐渐“演化”为一种“疾病”。扭捏、内向、古怪、拘谨等等与害羞相关的气质,成了需要被定义和治疗的“社交恐惧症”、“逃避型人格障碍”等等。面对“社交焦虑”的疾病与威胁,我们只能学着“不再腼腆”。当一个人的孤单,从一种生活样貌变成了一种“病”,我们只能再度刷新自己理解忧郁的脉络与定位。

忧郁的美学与哲学(2)

据说可以治疗忧郁的嚏根草。

让忧郁重新解放

如今,忧郁似乎不再美好了,它不仅仅是病态,而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的“病”。现代精神病学对忧郁有了“躁狂”(Mania)和“抑郁”(Depression)的命名。

不过,作为一种心理结构的忧郁,并未被病理化的语言所穷尽。如郑圣勋所言:“我们希望将忧郁看待成一种我们自身所经历的生命,是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忧郁具有它自己的意义。”书写忧郁,不仅仅是克服创伤,或者耽溺与消沉,也是再现文化历史中被压抑、掩盖和转换的空白处。郑圣勋将其理解为一种主体的情感投资,一种理解与实践,可能具有积极的、创造性的能量。

精神分析理论从个人层面处理“主体的忧郁”。在弗洛伊德之外,克莱恩(Melanie Klein)和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两位女性理论家提供了不同的见解。克莱恩对“忧郁”的研究,基于她对儿童心理形成的理解:成年人的哀悼和忧郁,是对婴孩时与母体分离经验的回溯。而克里斯蒂娃则将忧郁视为人类心灵中的“符号性脆弱”,能使我们的心灵开展更大的柔韧性。

此外,还存在一种“历史的忧郁”。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历史哲学纲论》中,借“新天使”的忧郁形象,提出了一种历史救赎观:天使面朝过往的废墟,却被进步之风吹向了他所背对着的未来。在他看来,驱使男男女女起来反抗的动力,并不是梦想着被解放的后代,而是对于被压迫的祖先的回忆——这是对于历史的忧郁与哀悼。

哀悼失落之物,也是对未来的最大盼望。当代理论家茱蒂丝·巴特勒在《失去之后,然后怎样?》一文中便回应了人置身“时间”与“历史”的复杂性。她提出要郑重地面对忧郁,还哀悼以特殊位置。因为在“失去”之中,铭刻了我们所承受的磨难、暴力、污名,而哀悼可以赋予主体战斗力和能动性。表面上看似个人化、向内的忧郁,其实也可以是政治的,是肉身与政治的相遇。

抑郁症是如何成为流行病的?

尽管我们在文学与哲学之中有许多关于忧郁的美好理论,但无论如何,由社会及医疗体系判定为抑郁症的忧郁情绪,如今已被贴上负面的标签。曾经,抑郁症只属于少数精英,如今则被民主化为一种平等的疾病。一方面,抑郁症被诊断为21世纪的时代病,另一方面,人们又奔走相告、急于澄清大众对于抑郁症的诸多误解。

当然,除了抑郁症,我们还有各种精神困扰,比如注意力缺陷多动症、边缘性人格障碍或疲劳综合征等,这些精神疾病主导了21世纪初的疾病形态。此外,还有大量难以命名的情绪困扰着焦虑时代的年轻人。这使得“贩卖焦虑”也成为不少商家的生财之道。

不过,今天的焦虑不只是“营销”话术催化的,也实在地困扰着心理学家。北京师范大学“影像中的生死学”的授课老师陆晓娅曾在演讲中指出,这个时代有一种普遍的“生命无意义感”;北京大学心理学副教授徐凯文对于年轻一代“空心病”现象的分析,也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徐凯文认为,“空心病”是近三四年在临床出现的、在年轻人身上突出的新型存在焦虑。以传统的心理治疗思路去解读这种焦虑是无效的,因为这一代年轻人没有明显创伤、看上去一切都很好、而且非常优秀,但他们却“深感存在的困扰,找不到生命的价值,活不出真实的自己。”

哲学家韩炳哲对于“精神暴力”的解释,某种意义上回应了这种状况。在他看来,21世纪的精神病理形态,已经不符合免疫学的逻辑:它们不是传染病,而是梗阻症;不是由否定性的、免疫学上的他者导致,而是源于过量的肯定性。这种源于肯定性的暴力来自同类,也源自系统内部——他把这个系统描述为“功绩社会”和“倦怠社会”。现代忧郁症之所以发生,某种意义上是坚信“没有什么不能够”的现代人在遭遇失败后引发的自我攻击。

功绩社会,制造抑郁症患者

什么是功绩社会?在一个功绩至上的社会,人们以“过度的活动、歇斯底里的劳动和生产,来回应变得赤裸而极为短暂易逝的生命”。整个世界都充溢着积极性,每个人都被告知要“积极生活”,只要努力就能自我实现,失败是不被允许的——因为那只能是不够积极、不够努力造成的结果。

当人们以高度的昂扬状态去追寻“绝对可以实现”的梦想时,功绩社会渐渐走向一种“兴奋剂社会”,人类趋向演变为一种“效能机器”。但问题在于,“生命活力”原本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现象,如今则日渐“被简化为生气蓬勃的动作和繁茂的绩效成果”。这种态度导致焦虑和歇斯底里,以及过度的倦怠和精疲力竭,却无法抵达自己的彼岸。

如果说福柯意义上的规训社会由否定性主导,制造出疯人和罪犯;那么相反,韩炳哲所说的功绩社会则制造出抑郁症患者和厌世者。在今天的自由社会之中,人们陷入了新的精神规训——追求功绩的人同自我抗争,他必须不断地超越自己,从而陷入到一种毁灭性的压力之中。这是一种自我剥削,它伪装成自由的形式,更隐蔽也更有效率,因为它来自于内在驱动,而非外在强制。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比起他人的剥削,自我剥削更加严重地导致了自我崩溃”,“这种剥削最终以死亡为终结。”

也因此,从自我管理的视角看待抑郁症是不足够的,人不仅是由于自身而导致了抑郁症,此外,人际关系的匮乏也加重了抑郁症的流行。韩炳哲以倦怠综合征(Burn-out-Syndrom)来描述这种筋疲力尽的自我,这更是一种疲惫的、燃尽的心灵——人们不仅没能实现自由,反而丧失了沉思的幸福。

倦怠社会孤独的疲惫

“诸神累了,老鹰累了,伤口在倦怠中愈合了。”

很多时候,倦怠具有治愈功能。一个慵懒倦怠的下午,“无为”可能激发灵感的狂想。然而,疲劳综合征的倦怠,是一种过于积极的倦怠,自我在过度狂热中燃尽了自身。过度活跃,既是精神衰竭的征兆,也造成人的普遍涣散,它剥夺了我们做事的能力。

功绩社会的倦怠感,同样是一种孤独的疲惫。作家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在《试论倦怠》中写道:“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彼此分离,陷入高度个人的倦怠感之中,不是我们的倦怠感,而是我和你的。”

这种倦怠感是一种暴力,它耗尽了我们的语言能力和心灵。摧毁了共同体、集体和亲密关系,甚至摧毁了语言本身。人们失去观看的能力,陷入沉默,只有自我占据着全部视野。对于“劳作动物”而言,“生命”的丰富性被降维成了“生存”,生存则导向对健康的狂热崇拜,因为我们已无暇顾及心灵。

对我们来说,节日本应是一种休憩。然而正如很多理论家发现的那样,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节庆的时代,因为所有节日都已被消费与购物的狂欢所占领。人的存在融入了商品关系编织的网络,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商业关系——朋友圈、微博上存在的社交营销与“带货”大V也是这个道理。

逃离百货商店式的世界,重建真正的节庆,是找回生命真正节奏的法门。韩炳哲主张,要从面对世界的倦怠,回归到面向自我的倦怠。比如,将自我浸入具有连续性、创造性的“深度无聊”当中,享受真正专注的沉思生活,因为“在沉思的状态中,人能够从自身出离,将自己沉浸于事物中”。此外,从“我和你的”回归到“我们的”,让人们相互关注,重建亲密的友邻社会,也是消解忧郁的一大关键。

撰文/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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