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拉关系与送礼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接着,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张乡绅和范进素未谋面,两人之间毫无关系可言。张乡绅是卸任知县,范进是新科举人,前程未可限量,因此特意前来攀关系,希望能在彼此之间建立起稳定的“混合性关系”。他“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便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中举之前,本是屡试不中的贫困书生,哪里有机会亲近张乡绅?因此客气地回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又继续攀关系:“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听见这话,也赶忙搭上这条关系:“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搭上关系后,双方若是预期彼此之间将来还会有进一步的交往,则还要设法加强关系。在中国社会里,加强关系的重要方法之一,是送礼。对方地位愈高,权力愈大,将来的回报愈丰厚,送的礼也愈大。张乡绅看范进非常清贫,居所十分简陋,“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随即从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一面送他贺礼五十两,一面说:“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说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换句话说,范进若是把礼收下,两人之间的关系加强了,彼此就变成“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范进若是不收,“就是见外了”,彼此关系也就淡了。至此,范进只有“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
(七)回报的预期与人情的回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握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地去了。
“有来有往,亲眷不冷场”。中国社会中混合性关系的维系,有赖于双方不断的人情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个人接受了关系网内其他人的人情,一有机会,一定要设法回报。范进进学时,丈人拿了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贺,范进无以为报,再想向丈人借盘费参加乡试,便被奚落了一顿。范进中举之后,丈人又拿了“七八斤肉、四五千钱”,前来贺喜。范进收了张乡绅的五十两贺仪,立刻包了六两多银子送给丈人,屠户“把银子握在手里紧紧的”,嘴上却不免谦让一番,及至听到范进说他将来银子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才赶忙把钱收下。在讲究“报”的社会规范之下,个人做人情给别人,他已经可以预期:对方会有所回报。胡屠户在拿礼来贺之初,早已料到这一点,所以他对女儿说:“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钱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事情的进行,一切均如胡屠户所料。因此,他拿了银子,“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