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人文主义希望让人类的心智升级,让我们能接触到目前未知的经验、目前未闻的意识状态。然而,要更新人类心智是一项非常复杂和危险的任务。第3章就讨论过,我们还无法真正了解心智,不知道心智由何而生,也不知道心智的作用为何。通过试错,我们正在学习如何控制人类的心理状态,却很少真正全面理解这种控制可能有怎样的影响。更糟的是,因为我们并不熟悉最完整的心理状态范围,也就不知道该把目标定在何处。
我们就像是一座孤岛上的居民,刚刚发明了第一艘船,正准备在没有地图甚至也不知道目的地的情况下扬帆出航。而且事实还可能更糟糕。在这个比方里,这些岛民至少还知道自己活在一片茫茫大海中,知道自己只占据了一小块地方。但我们并未意识到,我们可能也只是住在一座小小的意识岛上,而外面由我们不熟悉的心理状态所构成的海洋,可能无边无尽。
真正的光谱和声谱范围,都比人类能看到和听到的更为宽泛;同样,心理状态的频谱也可能远大于普通人的感知。人类肉眼只能看到波长在400纳米到700纳米之间的光,而在人眼这个小小的视觉范围之外,还延伸出许多不可见的广大领域,波长更长的有红外线、微波、无线电波,更短的则有紫外线、X射线和γ射线等。同样,心理状态的频谱可能无限延伸,但科学目前还只研究了其中两小部分:次规范群体(sub-normative),以及WEIRD(Western, educated, industrialised, rich, and democratic,即来自西方、受过教育、工业化、富裕、民主)群体。
图46 在整个电磁波频谱中,人类只能看到其中很小的一段。整体实际的频谱,大约是可见光这一段的10万亿倍。心理的频谱,会不会也是如此庞大?
一个多世纪以来,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对自闭症、精神分裂症等精神及心理疾病的患者进行了广泛研究,对于这种次规范的心理状态频谱,我们的了解虽不全面,但十分详细:这一状态范围内的人类感觉、思考或沟通的能力低于正常值。与此同时,对于认定为健康、规范的人类,科学家也进行了关于其心智及体验的研究,但此类研究的对象却多半属于WEIRD群体,无法代表所有人。换句话说,到今天为止的人类心智研究,是假定智人都像是《辛普森一家》里的荷马。
在2010年一项开创性的研究中,约瑟夫·亨利希(Joseph Henrich)、史蒂芬·海涅(Steven J. Heine)和阿兰·洛兰萨杨(Ara Norenzayan)三人针对心理学六大次领域的顶尖科学期刊,系统性调查了所有发表的论文。研究结果发现,虽然论文常常声称人类的心智如何如何,但大多数的研究却只是以WEIRD群体的样本为基础。例如,在《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期刊》(Journal of Personalityand Social Psychology,可能是社会心理学这个次领域最重要的期刊)上发表的论文中,有96%的抽样属于WEIRD群体,并且68%都是美国人。此外,足足有67%的美国参与者、80%的非美国参与者是心理系的学生!换句话说,在这份权威期刊上发表的所有论文里,实验调查对象超过三分之二是西方大学的心理系学生。亨利希、海涅和洛兰萨杨就半开玩笑地建议,期刊名称应该改为《美国心理系学生的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期刊》。
心理系的学生之所以参与这么多实验,是因为教授的要求。如果我是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用学生来做实验,可比用波士顿贫民区的居民方便得多,更别说要大老远跑到纳米比亚共和国,在卡拉哈里沙漠招募狩猎者作为被试了。然而,波士顿贫民区居民和卡拉哈里沙漠的狩猎采集者很可能各有其独有的心理状态,而只是逼着哈佛心理系学生回答长篇问卷或是把头塞到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扫描仪里,大概永远找不到答案。
而且,就算我们真的跑遍全球,研究每一个社群,仍然只能研究到智人心理频谱极有限的一段。现今所有人都受到现代性的影响,也都是单一地球村的成员。虽然卡拉哈里沙漠狩猎采集者的现代程度可能不比哈佛大学心理系学生,但仍然不像过去那样封在时间胶囊里。就算是这些采集者,也已经受到基督教传教士、欧洲商人、富有的生态旅游者、好奇的研究者等的影响。有个笑话说,在卡拉哈里沙漠,典型的狩猎采集者队伍是20个猎人、20个采集者,再加上50个人类学家。
在地球村出现之前,地球就像是由各种孤立人类文化组成的星体,当时环境促成的心理状态可能都已经不复存在。社会经济现实及日常生活不同,培养出的意识状态也就不同。不论是石器时代的猛犸象猎人、新石器时代的农民还是镰仓时代的武士,谁又能确知他们的心智状态?此外,许多前现代文化都认为有某种更高级的意识状态,可以通过冥想、药物或仪式进入。萨满教僧、僧侣或修士都很有系统地探索心智这片神秘的土地,并带回种种激动人心的故事,诉说着我们闻所未闻的意识状态,比如无上的宁静、极端的敏锐、无可比拟的感性,讲述着心智如何延展至无边无际、遁入一片虚空。
人文主义革命之后,现代西方文化不再相信或不再想了解这种高级心理状态,认为一般人的俗世体验就是神圣。因此,现代西方文化有一点特殊之处:并没有某一群人形成某个特殊阶层,想追求超脱俗世的心理状态。有人想做这件事,就会被认定是嗑药、精神病或是诈骗集团。所以,虽然我们十分了解哈佛心理系学生的心理状态,但对于美洲原住民萨满教僧、佛教僧侣或苏菲派的心理状态,反而所知非常有限。
而且,这还只是智人的心智。五万年前,地球上除了智人,还有尼安德特人这个近亲。尼安德特人没能发射宇宙飞船,盖出金字塔,或是建立帝国。显然,他们的心智能力与智人大不相同,也比智人少了许多天分。然而,尼安德特人的大脑容量其实比智人更大,他们的神经元都派上了什么用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们可能拥有许多智人从未体验过的心理状态。
就算我们将史上所有存在过的人类物种全盘纳入考虑,距离要穷尽整个心理状态的频谱仍然差得太远。任何其他动物,都可能有人类难以想象的体验。比如蝙蝠,能够用回声定位(echolocation)来感受这个世界。它们会发出人耳无法听到的高频率声波,再侦测碰触前方物体后反射回来的声波,建构出世界的样子。蝙蝠感知到的世界极度详细而准确,让它们能够快速穿梭于树木和建筑物之间,捕捉蛾类和蚊虫,同时还能避开猫头鹰和其他猎食者。
蝙蝠活在一个回声的世界里。就像人类的世界认为每个物品都有代表性的外形及颜色,蝙蝠的世界则认为每个物品都有专属的回声模式。仅从某只飞蛾纤纤翅膀弹回的回声,蝙蝠就能判断这只飞蛾究竟是美食还是毒药。至于某些可食用的蛾类,则进化出类似毒蛾的回声模式来保护自己。还有一些飞蛾进化出的能力更了不起,能够直接让蝙蝠雷达的声波转向,于是这些飞蛾能够像隐形轰炸机一般飞来飞去,而蝙蝠却浑然未觉。回声定位世界复杂和激烈的程度,并不亚于我们所熟悉的视觉及听觉世界,但我们就是全然未知。
关于心智的哲学,一篇经典之作就是《当蝙蝠的感觉如何?》(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在这篇发表于1974年的文章中指出,智人的心智无法体会蝙蝠主观的世界。我们可以写出各式各样的算法来模仿蝙蝠的身体、回声定位系统和神经元,但这一切还是没办法告诉我们当只蝙蝠是什么感觉?在某只飞蛾拍动翅膀的时候,回声定位是什么感觉?究竟是和用眼睛看差不多,还是根本完全不同?
向智人解释回声定位一只蝴蝶的感觉,可能就如同向一只看不见的鼹鼠解释看到达·芬奇画作的感觉,绝对没有效果。很有可能,蝙蝠的情绪也会受到回声定位感受的深深影响。就像对于智人来说,爱是红色,嫉妒是绿色,忧郁是蓝色,但谁能知道母蝙蝠对小蝙蝠的爱在回声定位里是什么感觉?公蝙蝠在回声定位里看到敌人,又是什么感受?
当然,这并不只是蝙蝠特有的情况,只是无数可能的例子之一。正如智人无法理解当只蝙蝠是什么感觉,我们也同样难以理解当鲸鱼、老虎或鹈鹕是什么感受。当然感觉一定有,只是我们就是不知道。鲸鱼和人类同样使用大脑的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来处理情绪,但鲸鱼的边缘系统却多出一整块人类没有的组织。或许因为多了这一块,就让鲸鱼能够体验到与人类大不相同而且极度深刻复杂的情绪?此外,鲸鱼也可能有极惊人的音乐体验,连巴赫或莫扎特都望尘莫及。鲸鱼可以听到数百公里远的彼此,而且每头鲸鱼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歌曲”,曲长可能长达数小时,而且非常精致复杂。经常就会有一头鲸鱼谱出新的“流行歌曲”,整个海洋里的鲸鱼都会跟风模仿。科学家常常会记录这些“流行歌曲”,再用计算机加以分析,然而人类真的能够体会这些音乐,知道鲸鱼贝多芬和鲸鱼小贾斯汀有何不同吗?
这一切不该让我们太惊讶。智人之所以统治世界,并不是因为智人的情感更深刻或音乐体验更复杂。至少在某些体验领域里,智人确实可能不如鲸鱼、蝙蝠、老虎或鹈鹕。
图47 一首座头鲸(bowhead whale)歌曲的声谱图。鲸鱼对这首歌有怎样的感受?原声带专辑《旅行者》中除了贝多芬、巴赫和查克·贝里之外,也录了一首鲸鱼歌,但我们只能希望这头鲸鱼真的唱得不错
而且,在人类、蝙蝠、鲸鱼和其他所有动物的心理范围之外,或许还有更大、更奇特的领域有待探索。很有可能心理状态无止境,但由于在这40亿年的地球演化中,所有智人、蝙蝠或恐龙还不具备能够感受这一切的必要能力,因此从未有相关体验。而到了未来,有了强大的药物、基因工程、电子头盔和直接的脑机接口,就有可能打开通往这些领域的通道。就像哥伦布和麦哲伦驶向海平面的彼方,探索新的岛屿和未知的大陆,或许某天我们也能前往心智的映照之地。
图48 意识的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