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证明人比其他动物优越的理由,是说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中,只有智人拥有心灵。心灵(mind)和灵魂大不相同。心灵并不是什么神秘而永恒的概念,也不是像眼睛或大脑之类的器官,而是脑中主观体验(例如痛苦、快乐、愤怒和爱)的流动。这些心理上的体验,就是各种紧密相连的感觉、情感和思想,忽然闪现、立刻消失,接着其他体验又倏然浮现与消散,于电光火石间来了又去。(回想这些体验,我们常常试图把它们分成感觉、情感和思想之类,但事实上一切都是交织在一起的。)把这种种体验集合起来,就构成了意识流。心灵与永恒的灵魂不同,心灵可以分成许多部分,又不断变动,而且没有理由认为心灵是永恒的。
灵魂是个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的故事。但意识流则相反,这是我们每分每秒都能直接观察到的具体现实,再明确也不过,无法怀疑它的存在。也许我们会充满怀疑地自问:“真的有主观体验这种事吗?”即便如此,我们也能百分百确定自己正在经历着怀疑。
到底是哪些意识体验构成了心流?主观体验有两个基本特征:感觉和欲望。之所以说机器人和计算机没有意识,是因为虽然它们能力强大,却没有感觉,也没有欲望。机器人可能有电能传感器,在电池快没电时向中央处理器发出信号,让机器人移向插座,自己插上插头充电。但在整个过程中,机器人不会有什么感觉。相对的,快要耗尽能量的人类则会感觉饥饿,渴望停止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说人类是有意识的生物,而机器人则不然,逼人工作到因为饥饿和疲惫而崩溃是一种罪,而让机器人工作到电池耗尽却没有任何道德问题。
那么,动物呢?它们有意识吗?它们有主观体验吗?如果逼一匹马工作,直到它精疲力竭而崩溃,有没有问题?前面已经提过,目前生命科学认为,所有哺乳动物和鸟类以及至少某些爬行动物和鱼类,都具有感觉和情感。但也有最新理论认为,感觉和情感只是生化数据处理算法。既然机器人和计算机处理数据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主观体验,也许动物也是一样?事实上,我们知道就算是人类,也有许多感觉和情感的大脑回路是在人类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处理数据的。所以,或许我们以为动物会有的感觉和情感(像饥饿、恐惧、爱、忠诚)都是无意识的算法,而不是主观体验?2
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儿也支持这种理论。17世纪的笛卡儿认为,只有人类才有感觉和渴望,而其他动物都是没有心灵的自动物(automata),和机器人或自助饮料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如果有个人踢狗,狗并不会有什么体验。它会自动地退缩,并开始狂吠,但它就像台会自动冲咖啡的饮料机,并不会有什么感觉,或是有什么渴望。
在笛卡儿的时代,一般人都接受这种理论。17世纪的医生和学者会做活狗解剖,观察其内脏器官如何运作,但完全不用麻醉,他们也不会感到不安。在他们眼中,这实在没什么不对的,就像我们把自助饮料机打开,观察一下齿轮和皮带如何运作,哪有什么问题?就算到了21世纪早期,仍然有许多人认为动物没有意识,而且就算有意识,也是一种与人非常不同、等而下之的意识。
想知道动物究竟有没有像人一样的心灵意识,首先要进一步理解心灵如何运作,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些问题非常困难,但因为也是后续几个章节的重点,值得在此花上一点时间。如果不知道心灵是什么,就不可能完全掌握人工智能等新科技意味着什么。所以,让我们暂时放下关于动物心灵的问题,先谈谈目前科学对于心灵和意识的认识。我们先将焦点放在研究人类意识的例子上(这样比较容易理解),稍后再回到动物身上,来看看人类的情形是不是也能套用在这些长了皮毛或羽毛的表亲上。
老实说,目前科学对心灵和意识的理解少得惊人。目前的正统科学认为,意识是由大脑中的电化学反应产生的,而这样的心理体验能够完成某些重要的数据处理功能。3然而,大脑里的各种生化反应和电流是怎么创造出痛苦、愤怒或爱等主观体验的,至今仍无解答。或许再过10年或50年,我们会有很好的答案,但这里必须强调:直到2016年,我们仍然无解。
利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扫描、植入电极和其他复杂的小工具,科学家已经能够肯定大脑中的电流与各种主观体验之间存在着相关性,甚至是因果关系。只要看看大脑的活动,科学家就能知道你是醒着、正在做梦还是正在熟睡。他们只要在你眼前闪过一张图像,时间稍微超过意识感知的门槛值,就能判断你是否意识到这张图像,而且完全不需要问你问题。他们甚至已经能够找出某个脑神经元与特定的心理内容的关联,比如找出“比尔·克林顿”神经元,或是“荷马·辛普森”神经元。在比尔·克林顿神经元活跃时,看到图像的人就会想到美国第42任总统;如果在这个人眼前出示荷马·辛普森的图像,相应的神经元也必然会活跃起来。
把范围放宽,科学家也知道如果大脑某区域的电磁活动特别活跃,你可能正在生气。而如果这个区域的活动平息了,另一区域又活跃起来,你可能正在体验爱情。而且事实上,科学家已经可以用电流刺激相应的神经元,诱发出愤怒或爱情的感觉。然而,仅仅电子跑来跑去,又怎么会变成一个主观的比尔·克林顿的图像,又或是愤怒或爱情这种主观感受?
最常见的解释认为,大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有超过800亿个神经元互相连接,组成无数细密的网络。而在几百亿神经元传递出几百亿电子信号时,主观体验就此浮现。虽然电子信号的传递和接收只是个简单的生化现象,但这些信号的互动却会创造出复杂得多的意识流。我们在许多其他领域也能观察到同样的动态。单一车辆的移动只是个简单的动作,但几百万辆车同时移动及互动,就出现了交通堵塞。单一股票的买卖再简单不过,但几百万股民同时买卖几百万只股票,就可能造成让专家也跌破眼镜的经济危机。
然而,这种解释等于什么都没解释,只不过确认了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并未解释为何某个现象(几百亿电子信号从这里到那里)会创造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现象(愤怒或爱情的主观体验)。用其他复杂的过程(例如交通堵塞和经济危机)来类比也有漏洞。究竟为什么会交通堵塞?如果你只看某一辆车,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堵塞是许多车之间互动的结果。A车影响了B车的移动,B车又挡了C车的路,诸如此类。所以,只要你把所有相关车辆的移动状况、彼此互动都对应出来,就能找出交通堵塞的完整解释。问这些移动是怎么导致交通堵塞的,其实并没有意义。因为“交通堵塞”只是人类创出来的一个抽象词语,讲的正是这里所有车辆移动的集合。
但相较之下,“愤怒”并不是我们用来简单描绘几百亿电子信号互动情况的抽象词语。早在人类还不知道任何关于电的知识之前,就已经对愤怒有了非常实际具体的体验。我说“我很生气!”的时候,讲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感受。不管再怎么清楚地描述某个神经元的化学反应如何转变成电子信号,几百亿个类似的反应又转变出几十亿个其他电子信号,还是要进一步问:“那么,这几百亿电子信号结合在一起之后,是怎么创造出我具体感受到的愤怒的?”
当成千上万辆车在伦敦缓慢前进的时候,我们会把它称为交通堵塞,但这时候并不会因此创造出某个伦敦的意识,浮在著名的皮卡迪利广场上方,自语道:“老天啊,我有种堵塞的感觉!”当几百万人卖掉几十亿只股票的时候,我们会把它称为经济危机,但也不会跑出一个华尔街的幽灵嘟囔着说:“见鬼,我有种身陷危机的感觉。”当几万亿水分子在天空中结合的时候,我们会把它称为云,但也不会出现某个云的意识宣告着:“我有种要下雨的感觉。”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有几百亿电子信号在我脑子里运作,就会出现某个心灵的感觉,说“我很愤怒”?直到2016年,我们还是完全无法解释。
因此,如果这项讨论已经让你觉得一头雾水,别担心,同样想不通的人不在少数。就连最优秀的科学家,距离要破译心灵和意识的谜团,也还有一大段路要走。科学的一个美妙之处就在于,科学家面对未知,可以自由尝试各种理论和猜测,但到头来也可以承认自己就是没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