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健身馆最大的利润来源,是那些高估了自己的健身热情、办了年卡但却很少光顾的人。
2006年的时候,一项针对7752名美国健身馆会员的跟踪调查便显示,虽然有100美元10次的卡可选,但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平均下来每月70元的年卡。然而,在三年中,即便是那些一直坚持运动的人,平均每个月去健身馆的次数也只有4.3次——折合每次17块。此外,那些办了年卡的人,就算后来很少使用,但出于惯性和不想让前期投入打水漂的想法,续卡的可能性也比买单次卡的人高出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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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这项老研究,由头是比利时布鲁塞尔大学附属医院(UZ Brussel)的生殖医学教授米歇尔·德沃斯(Michel De Vos)日前在欧盟人类生殖与胚胎学会年会上公布的一项调查结果。对2009年1月到2017年11月在布鲁塞尔生殖医学中心(Brussels Centre for Reproductive Medicine)——全欧洲最大的辅助生殖中心之一——接受冷冻卵子治疗的563名女性进行跟踪调查后,德沃斯医生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那些出于个人生活方式选择而非医学需要而花大价钱冻卵的患者中,真正回来融化自己预先储存的卵细胞、尝试受精怀孕的人,仅有7.6%。而在试着这样做的人中,成功怀孕的几率不到1/3。
把健身和冻卵联系在一起,初看起来,似乎有点脑回路过于清奇。但仔细看一眼近年来甚嚣尘上的与这两者相关的广告宣传,你或许会发现,它们的营销策略都与卖保险的异曲同工。只不过,承诺以当下付出换取未来生儿育女可能性的后一种生意,目标客户更精准,科技含量更高,因此“保费”也就更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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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重要的是,正如德沃斯医生的最新调查所表明的,这门生意9成以上的客户,花了几万美元,买到的只不过是一次医学技术上虽然足够安全可靠、但过程却远谈不上愉悦的体验,而它所承诺的最终产品到底靠谱不靠谱,因为举证责任很大程度在于其消费者——和所有人一样倾向于高估自己的能力和意愿、但情绪上可能更敏感更脆弱的女性——因此直到现在,还只能说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这是一片可以躺着就把钱轻松赚了的蓝海。
事实上,根据美国耶鲁大学人类学研究者马西娅·英霍恩(Marcia Inhorn)在此次欧盟人类生殖与胚胎学会年会上公布的另一项调查结果,虽然冻卵的商业宣传中常常把目标消费者定义为那种不希望目前对学业和事业的追求令十几年后的自己因生物钟原因无法成为母亲的斜杠女性,但针对在美国和以色列的辅助生殖中心接受冻卵治疗的150名女性的问卷调查表明,即便是那些任职于像谷歌或苹果这些向女员工提供高达2万美元冻卵福利的高科技公司的职场白骨精,选择冻卵的主要原因,也与学习和事业无关。
这些女性绝大多数早已完成学业,在职场上也有所成,但促使她们走上冻卵之路的,几乎都与长期缺乏稳定伴侣关系和近期的情感打击相关。其中85%的人处于单身无伴侣状态,有的是一直未能找到伴侣,有的是刚刚经历了离异或分手,有的是马上要被派往海外工作,还有许多单亲妈妈。而在那些有伴侣的15%中,则要么对方没准备好生儿育女,要么索性拒绝当爹,甚至有为数不少的女性,其男伴同时还保持着多个其他伴侣。英霍恩指出,同样的情形,也体现在英国、比利时和澳大利亚的类似研究中,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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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正因如此——加上德沃斯研究中反映出来的接受治疗者中位年龄为36.5岁、每个治疗周期平均取卵数目仅为8.5个这一事实——令冻卵作为“后悔药”的真实疗效显得益发可疑。因为按照当前辅助生殖医学界的共识,女性取卵的最佳年龄是在19到26岁之间,当年龄超过35岁时,便需要经过多轮促卵取卵周期才能获取足够数量的卵子,卵子的存活率和最终成功怀孕的几率,也会显著下降。这意味着更多的医学干预,以及更高的医疗费用。更何况,在现代社会养儿育女,又何止是九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么简单?稳定的伴侣关系,无论对孩子还是母亲的身心健康,都至关重要,当它付诸缺如的时候,即便借技术手段成为母亲,前面的路,也会走得格外艰难。
事实上,在德沃斯跟踪的563个案例中,43名最终回来融化冻卵尝试怀孕的女性的共同特点是,她们都找到了愿意承诺与自己共同养育下一代的另一半,虽然其中43%的人需要使用捐献者的精子。然而,换个角度想想,如果那一颗精子到底属于谁没有那么重要,卵子又何尝不是呢?而且,在这43例中,实现成功怀孕的,也仅有14例,这意味着那些无论是幸运、财力还是意志都远超众人、坚持走到最后一步的女性,依然有近7成需要面对希望落空的结局。
当然,正如英国哲学家大卫·休谟说过的,“理性是并且只应该是激情的奴隶”,花几十万冻个卵,和花几万块买个包,只要出于个人选择,不损害他人利益,本身并无可厚非之处。仅在美国,并非出于医学需要而进行的选择性冻卵手术,从2013年的5000例就激增到2018年的预计76000例,而这一趋势见于世界各地。隐藏在这种现象之后的,是总体就业形势不断恶化、职场对育龄女性越来越不友好、社会对受教育女性的期待日见苛刻、医疗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等众多深刻复杂的社会问题,绝对不能完全用“总有刁民想害朕”、“天下奸商一般黑”的大棒将从业者一例打翻,也不应以责备受害者的优越视角鄙视那些在个人最敏感脆弱的时刻选择抓住这一根科学稻草的女性自作自受。但是,每一个想要走上这条道路的女性,都有必要知道,这颗所谓的后悔药,到底有多么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