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剑:四问秦晖,你认为现在存在美国文化霸权现象吗?如果存在,你是否支持中国文化在世界走强?
秦晖:我认为,现在在很多领域的确存在着“美国文化的优势”,其中很多东西我并不喜欢,比如,麦当劳、好莱坞等等,我希望中国能拿出高水平的“文化产品”来赢得与他们的竞争,但是,每个中国人选择或不选择麦当劳等等的权利,是人的尊严,而决不是“某个文化”的特有表现。中国人应该有这种尊严。如果连这种尊严都没有,那么我们首先就没有摆脱“人身霸权”,更何谈摆脱“文化霸权”呢?
燕人楚源:鄙人在此提出几点拙见,不自量力与秦教授讨论。
我认为今天的世界名为文化多元化,实则文化一元化也。西方所谓“强势文化”作为强权政治的伴生物强力渗透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使世界人民普遍接受了西方世界的价值观,一味以西方之标准来衡量事物,这是造成当今世界物欲横流的重要因素。君不见,民族虚无主义日渐抬头,把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一概斥为糟粕。我不否认东方传统文化中有很多糟粕,但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在华夏文明中,尤其是在思想领域,还是有很多瑰宝的。但现在的现实却是世界文化趋同,一致向西方看齐,使得人心浮躁,急功近利。常言道:一花独放不是春,只有百家争鸣,人类在思想文化领域才会有希望;而只有在思想文化领域大放异彩,才会有更大的发展。而现在的人类眼中似乎只有利益,这是令人悲哀的。不知秦老师如何看待此问题,望您在百忙中予以解答。
秦晖:我觉得您对“文化”的理解可能有问题,打个比方说,儒学、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等,应当多元并存,但异端审判与信仰自由可以并存吗?如果后二者可以并存,前三者就绝对不能并存;如果前一种意义的“文化”要多元并存,我们就只能赞成信仰自由,而不能容忍异端审判,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西方文化”是指基督教呢,还是指异端审判?如果是前者,我认为它远远没有一统天下,如果是指后者,那么正是西方人自己最先抛弃了这种“西方文化”,当然就更谈不上它的“一元化”了。奇怪的是,对这样一种“西方文化”,许多非西方人反而更为恋恋不舍。
进而言之,什么叫做“西方价值观”,这种价值观与西方人的强权利益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就那么喜欢别人也“以西方的标准来衡量事物”,也都是个问题。例如当年西方殖民者在非洲等地贩奴掠奴,罪恶很大,可是西方人(白人)自己内部早已普及人权,禁止了奴隶制。后来黑奴们起来奋斗,争取人权(当然不是什么“非洲式的人权”),要求得到与白人平等的地位(“一致向西方看齐”?),并取得了历史性胜利。现在我要问:黑人争取的自由民主人权仅仅是“西方价值观”吗,还是一种普世性的人道主义价值?黑人要求自由平等,就是屈从“强势文化”,“一味以西方之标准来衡量事物”,而俯首帖耳甘心为奴反倒是抵制“文化霸权”、拒绝“西方价值观”的壮举吗?
显然,这些问题只可能有两种答案:或者自由人权等等是普世价值,因而不存在屈从“西方价值观”的问题;或者如果那些东西是“西方标准”,那它与西方人即白人的霸权利益也是冲突的,而不承认白人人权标准可以适用于黑人的“双重标准”理论才是霸权利益所需要的。事实上,我们在南非废除种族主义的过渡期就清楚地看到:正是专制的“黑人家园”传统势力和“祖鲁文化复兴运动”(因卡塔)与白人政权在联手阻碍黑人解放,而似乎更为“西化”的非国大则领导了这场解放。历史上这类事真是太多了。
网友:秦晖是故意和我们玩眯眼游戏,麦当劳怎么可以和哈耶克相比!我是在问西方思想文化的霸权!
秦晖:可比不可比,看你谈的是什么问题。在生物学中人与老鼠是可比的,在伦理学上就不可比了。在人们可以选择和不选择这一点上,麦当劳为什么不可以和哈耶克相比,你有不赞成哈耶克的自由,别人有赞成的自由,这与选择不选择麦当劳难道有什么不能类比的区别吗?我倒很想知道,在我们现在讨论的语境中,所谓麦当劳与哈耶克不能类比的含义是什么?是说我们不禁止麦当劳但要禁止哈耶克呢,还是不禁止哈耶克但要禁止麦当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弘扬中国文化时,先贤这句宝贵遗训也不该忘记吧。
丰临:文化多元化的前提:多元中的每一元趋于成熟;多元文化之间可以平等的学习和讨论;多元文化有共同遵从的基本原则;基于人的发展的价值评判;任何一元文化都服从于个体人的自由选择和个体人的幸福的考虑;以人的进步为社会进步的衡量标志;多元文化共同致力于人类进步和人的自由、幸福的实现;没有任何特殊的一元文化;任何一元文化都是可以讨论的;不立足于人的发展的伪文化没有生存空间;任何一元文化都是该文化主体中人的自由选择和讨论的结果……
秦晖:我同意你的看法。尤其是“不立足于人的发展的伪文化没有生存空间”说的极好!如今的确有一种只爱“文化”不爱人的怪现象。我看到一篇文章大骂农民流动毁坏了“乡土中国文化”,另一篇文章甚至把公路与广播都看作对“本土文化资源”的威胁。一些人张口“文化”闭口“民俗”,其实有民才有俗,关心民俗,归根结底还是要关心“民”,关心人。然而如今对民俗感兴趣的人,包括艺术家与学者中,不少人却是心里既无“民”,眼中惟有“俗”。一些人把贫困当作牧歌来欣赏,甚至提出应该把某种“文化”当作标本封闭起来,以免外来影响破坏了这种现代人乐于欣赏的“风景”。这样的“民俗”作品纵然能时髦于一时,终究是没有真正的生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