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吉登斯的“第三条道路”则完全不同,它既不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半社会主义”、也不是社会党与共产党之间的“第三种社会主义”,甚至还不是社会民主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美国人所谓的保守主义)之间的一种选择。那么它是什么呢?
确切地说,它实际上是社会民主主义与欧洲保守主义(即托利主义)之间的所谓“第三”选择。以托利党人和英国的迪斯累利、德国的俾斯麦为代表的这种欧洲保守主义,是一种源自中世纪贵族传统的、比平民自由主义更右的价值取向。美国革命基本消除了托利党传统的影响,如今作为古典自由主义代名词的“美国保守主义”与托利主义毫不相干,但托利党即后来的保守党一直是英国的两大党之一,而且经常执政,与托利党类似的保守主义传统也一直是欧洲政治的重要因素。反而是与托利党对立的典型自由主义政党辉格党(美国的共和、民主两党都源自这一支)即后来的自由党在英国衰落了。
但作为政党的自由党虽然衰落,它所体现的自由主义传统却逐渐“同化”了其右边的保守主义与左边的社会主义,使得先是保守党、后是工党都出现了自由主义化进程。这种“自由主义组织缺乏生命力,自由主义价值极富生命力”的现象(不仅英国为然)很耐人寻味。但这且按下不表。这里要说的是:保守党与工党的自由主义化,实际上就是两党都走上了“第三条道路”,这条道路可能使保守党或工党摆脱危机而获得“复兴”,然而这不是托利主义或者社会主义的“复兴”,而只是自由主义的发展(尽管这不意味着自由党的发展,相反,由于它的价值观已经失去特色,它的主张已为左右两大党实现而使自己失去存在价值,它很可能进一步衰落)。
换言之,这种所谓“第三条道路”并不是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的道路,而是社会主义与欧洲保守主义之间的道路,也就是两者都自由主义化了。
工党的自由主义化并不始自布莱尔与吉登斯,但布莱尔、吉登斯的“新工党理念”的确使这一进程迈进了一大步。因此吉登斯这本书通常讲的是“老左派与保守主义”之间的新工党。但由于历史上保守党自由主义化先于工党,以至于保守主义有时成为自由主义的同义词,所以吉登斯有时也把自己的新论摆在“老左派与自由主义之间”。但必须指出,这里所谓“之间”并不是等距的:
首先吉登斯明确指出,这种选择不是在国家干预与市场竞争两者同陷困境的背景下、而是在前者单方失败的背景下出现的,“随着社会主义作为一种计划经济管理理论的衰亡,左和右之间的主要分界线之一已经消失。……现在似乎再没有人认为除了资本主义我们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剩下来的问题是,应当在什么程度上以及以什么方式来对资本主义进行管理和规治。”(见此处)
其次,在集体主义还是个人主义的问题上,吉登斯明确主张“新个人主义”,而不是新集体主义,也不是半集体主义半个人主义。(见此处)
第三,吉登斯指出自由主义的最大内在矛盾是个人主义、自由选择和市场逻辑的反传统性质或“不断革命”性质,与柏克、哈耶克强调传统和连续性的保守主义倾向之间的紧张(见此处)。而吉登斯对此的主张是:在“家庭民主化”和“世界性民主”的基础上淡化“传统家庭”和“民族国家”,但在消解这些保守主义所维护的传统价值的同时,他却没有提到要削减个人自由(见此处)。可见在个人自由与服从传统这对二元紧张关系中,吉登斯明显倾向于前者。换言之,他实际上倾向一种比保守主义更彻底的个人主义,亦即更彻底的自由主义!
因此吉登斯的主张实际上与其说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毋宁说是社会民主主义的自由主义化。但从历史上看,吉登斯这种立场说奇怪也不奇怪。正如书中提到的(见此处),自由市场哲学在19世纪曾被视为左派观点,而与右派的“托利党父权制社会主义”或“普鲁士式皇帝—国王的国家社会主义”相对立。以英国而论,从“光荣革命”直到19世纪末,政治上的两党对立都表现为托利党(保守党)与辉格党(自由党)的对立,亦即作为右派的保守主义和作为左派的自由主义的对立。只是到20世纪初,社会民主主义的工党才崛起而成为两大党之一,占据了左派主流的位置,而使自由党沦为衰落了的中间党。换句话说,自由主义本来就是社会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的中派而非右派,更早时它还是当时的“左派”。因此作为今日左派的工党,其“中派化”也就是自由主义化,亦即回归上个世纪左派的自由主义面貌,是很合乎逻辑的。
而从现实上看,欧洲社会主义(即社会民主主义)与自由主义也一向有许多共同点。正如布伦德尔等人指出[1]:以国家干预还是自由放任两种选择对应经济与伦理—意识形态两大领域,英国(实际也是西方)有四种社会政治态度——
“社会主义”或者说是传统西方左派,主张国家干预经济(国有制,计划经济等),而反对国家干预伦理(即主张伦理上的个性解放,反对家庭束缚、国家至上、民族主义、宗教责任之类的伦理桎梏。从婚姻自主直到当代的性自由、堕胎自由、同性恋权利和“要做爱,不要作战”的著名口号,都反映了西方左派这一伦理取向。值得一提的是:东方“左派”除了其早期的“西化”启蒙阶段外,通常都缺欠这一取向,他们的取向恰恰与下文讲的“威权主义”更类似)。
“保守主义”则相反,主张国家干预伦理(维护宗教责任、国家—民族至上、传统家庭、禁止堕胎与同性恋等),而反对国家干预经济,支持自由竞争、市场经济与私有制。(秦按:后一点实际上是保守主义“自由化”后的产物,历史上在迪斯累利、俾斯麦的时代,保守主义在经济上也有浓厚的“托利党父权制社会主义”色彩的。)用吉登斯的话说:保守主义意味着“一方面钟情于自由市场,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传统的家庭和民族”。(见此处)
“自由论者(libertarian)”在这两个领域都反对国家干预而支持个人自由:它既主张经济上的自由竞争,也主张伦理上的个性解放。
而“威权主义者”则相反,在这两个领域都崇尚国家干预而反对个人自由,即既主张经济统制如“国家社会主义”之类,也主张伦理统制如“三忠于四无限”之类。以上四种态度的逻辑关系如下表:
因此从逻辑上讲,与“社会主义”截然对立的只是“保守主义”,正如与“威权主义”截然对立的只是“自由论者”一样。而社会主义的自由主义化(放弃对经济的国家干预)或威权主义化(把国家干预扩大到伦理—意识形态领域),以及保守主义的自由主义化(放弃对伦理的国家干预)或威权主义化(把国家干预扩大到经济领域)在逻辑上都是可能的。参见下表:
而80年代以来的实际情况是:威权主义已呈土崩瓦解之势;社会党人逐渐放弃了经济领域的国家干预主义(如吉登斯所表明的),但保持了伦理领域的个性解放主张;而保守党人逐渐放弃了伦理领域的国家干预主义(在堕胎等问题上尤其明显),但保持了经济领域的自由竞争主张。于是双方都与威权主义一刀两断,都转到自由主义方向来了。这当然未必能够证明历史已经“终结”,但它的确反映了未来一个时期的大趋势:东欧西欧化,西欧美国化,社会主义与保守主义都自由主义化。英国保守党越来越不像它的前身托利党,而越来越像美国的共和党。英国工党也越来越不像一个社会党,而越来越像美国的民主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