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了解今日的情形
建基于广纳式制度与长期经济成长的市场经济在18世纪的英国兴起,带来传遍全世界的影响,不只是因为它让英国得以在世界许多地方殖民。虽然英国经济成长的影响传遍全世界,创造这种成长的经济与政治制度却未自动传遍世界。工业革命的散播对世界各地的影响方式各不相同,正如黑死病对西欧和东欧造成的冲击,以及大西洋贸易的扩张对英格兰和西班牙的效应也不同。决定其影响的是世界各地采用的不同制度,而且这些制度确实南辕北辙——小差异经过关键时期不断放大的结果。这次制度差异和它们的影响,往往因为恶性和良性的循环而延续至今(尽管不会全然如此),同时也是了解世界不平等如何兴起、以及今日我们周边世界情况的关键。
世界的部分地方发展出很接近英国的制度,但却是经由极不相同的路径。这在部分欧洲的“移民殖民地”尤其明显,例如澳大利亚、加拿大和美国,虽然它们的制度还在成形的时候工业革命已经开始。正如我们在第一章谈到,一个始于1607年建立詹姆斯镇殖民地、并以独立战争和实施美国宪法达到最高点的过程,与英格兰国会对抗王室的长期抗争有许多共同的特点,因为它也引导到一个有着多元政治制度政治集权政府。然后工业革命迅速散播到这类国家。
经历许多同样历史过程的西欧,在工业革命时期拥有类似英国的制度。英国与其他国家有一些微小却影响深远的差异,这正是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而非法国的原因。这个革命接着创造出全新的情况,并为其他欧洲政权带来大不相同的挑战,进而衍生新类型的冲突,并以法国大革命达到最高潮。法国大革命是另一个关键时期,引导西欧的制度与英国的制度汇聚,并加深与东欧的分歧。
世界其他地方步上各不相同的制度轨道,欧洲人的殖民为美洲的制度分歧奠定基础;美国与加拿大发展出广纳式制度,相对于拉丁美洲兴起榨取式制度,这也解释了今日我们在美洲看到的不平等模式。西班牙征服者在拉丁美洲实施的榨取式政治与经济制度延续至今,造成该地区大部分地方的贫穷。不过,阿根廷和智利的情况比该区大部分国家好,两国的原住民和“矿产财富”较少,因而被西班牙人“忽视”,当时他们把重心放在阿兹特克、玛雅和印加文明占据的地方。阿根廷最贫穷的地区是西北部,是该国当年唯一被并入西班牙殖民经济的部分,这并非巧合。那里因为榨取式制度留下的长期贫穷,与玻利维亚和秘鲁波托西地区的米塔制造成的情况类似。
在世界各地区中,非洲国家的制度最难以从工业革命带来的机会获利。除了一小部分地方和有限的期间,过去至少一千年间,非洲在科技、政治发展和富裕方面落后世界其他地区。那是世界上政治集权政府形成最晚也最薄弱的地方,即使形成政治集权,也属于高度专制像刚果一样,且往往存活时间很短,很快就瓦解。非洲缺乏政府集权的发展轨道,和阿富汗、海地及尼泊尔类似,它们全都无法在领土内执行秩序并创造起码的稳定,以达成哪怕是些许的经济进步。阿富汗、海地和尼泊尔虽然散布在世界不同地区,它们在制度上却与下撒哈拉非洲大多数国家有许多共同点,也因此它们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
非洲的制度如何演变成今日榨取性的形式,再度展现了偶尔出现关键时期的制度漂移过程,但在非洲的例子往往呈现极度不利的结果,尤其是大西洋奴隶贸易扩大的期间。欧洲商人抵达时,刚果王国曾有新的经济机会。改变欧洲的长程贸易也改变了刚果王国,但再一次的,初始的制度差异产生影响。刚果的专制制度原本是完全支配性的社会,借由榨取式经济制度攫取人民所有的农业产品,在这时候进一步变形成把人们当成奴隶,并将他们卖给葡萄牙人,以便刚果的菁英交换枪支和奢侈品。
英格兰和刚果的初始差异,意味新的长程贸易机会为英格兰创造了迈向多元政治制度的关键时期,却也消灭了专制在刚果被打败的所有希望。在非洲许多地方,可以从奴隶获得的实质利润不仅导致奴隶制变本加厉,财产权更加不安全,也带来更激烈的战争并摧毁许多既有的制度;在几个世纪中,所有政府集权的进程都为之反转,且许多非洲国家大体上已经崩溃。虽然有一些新的、有时候也很强大的政府形成以利用奴隶贸易,但它们的存在全靠战争和劫掠。发现美洲的关键时期可能帮助英格兰发展出广纳式制度,但它反而让非洲的制度变得更具榨取性。
虽然奴隶贸易在1807年后大多已结束,随后的欧洲殖民统治不仅使部分非洲南部和西部刚萌芽的经济现代化为之逆转,同时也斩断了任何本土制度改革的可能性。这意味即使是在刚果、马达加斯加、纳米比亚和坦桑尼亚等劫掠、大规模破坏、甚至全面屠杀司空见惯的地区之外,非洲也毫无机会改变它的制度方向。
更糟的是,殖民统治的结构在1960年代为非洲留下更复杂和有害的制度,比殖民时期初始更甚。许多非洲殖民地的政治与经济制度的发展意味着,独立非但没有创造出有利于发展的关键时期,反而为狂妄的领导人制造了机会,让他们接管并强化欧洲殖民者所统辖的榨取式制度。这些结构制造出的政治诱因带来一种政治形式,会复制过去不安全且无效率的财产权,政府带着强烈的专制倾向,却在管辖的领土上缺乏集中的权威。
工业革命仍未散播到非洲,因为非洲大陆经历榨取式政治与经济制度延续与再造的长期恶性循环。博茨瓦纳是例外。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讨论到,博茨瓦纳独立时的第一任首相哈玛的祖父哈玛国王,在19世纪推动制度变革,展开他部族的政治与经济制度的现代化。极为独特的是,这些变革在殖民时期并未被摧毁,部分原因是哈玛和其他部落首领以巧妙的方式挑战殖民当局。脱离殖民统治而独立所带来的关键时期与这些制度交互作用,为博茨瓦纳的经济和政治成功奠立基石。这又是一个小历史差异产生大影响的例子。
有一种将历史事件视为根深蒂固的力量造成的无法避免结果的倾向。虽然我们很强调过去的经济与政治制度制造出恶性和良性的循环,但偶发性总是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就像我们在讨论英国制度的发展所强调的。首相哈玛1940年代在英国求学,爱上一个白人女子威廉姆斯(Ruth Williams)。因此南非的种族隔离政权说服英国政府禁止哈玛踏上当时称作百川纳兰的属地(其管辖属于南非高级高级行政官署),于是他放弃了国王的身份。当他回国领导反殖民政权的抗争时,他的目标并非保护传统制度,而是让它们顺应现代世界。哈玛是卓越出众的人物,对个人财富没有兴趣,而献身于建设自己的国家。大部分非洲国家没有这么幸运。两项因素都很重要——博茨瓦纳制度的历史发展,以及引导这些制度步向现代化(而非推翻或扭曲它们,就像许多别非洲国家的情况)的偶发因素。
在19世纪,在非洲或东欧差别不大的专制统治也在许多亚洲国家阻碍工业化的路径。在中国,政府极其专制,独立的城市、商人和工业家若非不存在,就是政治力量微弱。中国曾是强大的海权国家,比欧洲人早几百年就大量从事长程贸易。但它在不对的时机把注意力从海洋转移开,14世纪末和15世纪初的明朝皇帝认为,不断扩展的长程贸易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创造性破坏会威胁他们的统治。
在印度,制度漂移运作的方式不同,并且发展出一种独特而僵化的世袭种姓制度,限制了市场的功能及劳动力在各职业的分配,其严重性远超过中世纪欧洲的封建秩序。它也支持蒙兀儿王朝的另一种强大专制形式。大多数欧洲国家在中世纪也有类似的制度,现代盎格鲁撒克逊姓氏如贝克尔(Baker)、库柏(Cooper)和史密斯(Smith)都是世袭职业类别的直系后裔。贝克尔烤面包,库柏制造桶子,史密斯则铸造金属。但这些类别从来不像印度种姓制度那样泾渭分明,且后来对于区别一个人的职业逐渐变得毫无意义。虽然印度商人确实在印度洋各地从事贸易,也发展出繁荣的纺织业,种姓制度和蒙兀儿王朝的专制统治却严重阻碍广纳式经济制度在印度的发展。到了19世纪,情况对工业化甚至更加不利,因为印度已变成英国榨取的殖民地。中国从未正式被欧洲强权殖民,但自从英国在1839年到1842年的鸦片战争,以及1856年到1860年的英法联军之役打败中国人后,中国签订了一连串屈辱的条约,并允许欧洲出口产品进入中国。由于中国、印度和其他国家未能把握商业与工业机会的好处,除了日本以外整个亚洲便被大步前进的西欧远抛在后。
日本在19世纪的制度发展道路,同样也展现出关键时期与制度漂移制造的小差异之间的交互影响。和中国一样,日本当时也在专制统治下,德川家族在1600年取得大权,统治一个同样禁止国际贸易的封建制度。日本也面临西方干预带来的关键时期,1853年有四艘美国战舰在佩里率领下进入江户湾,要求类似英国在鸦片战争中从中国取得的优惠贸易条件。但这个关键时期在日本导致的结果却非常不同。尽管中国与日本在地理上很接近,且互动很频繁,但两国的制度到了19世纪已经漂移很远。
尽管德川在日本的统治既专制又具榨取性,但对辖下其他主要封建领主只有薄弱的控制力,且很容易遭到挑战。虽然偶尔发生农民叛乱和内部倾轧,但中国的专制统治却强大得多,反对势力也较缺乏组织和自律。中国不像日本那样有其他藩主有能力可以挑战皇帝的专制统治并选择不同的制度轨道。中国跟日本的这个制度差异,与它们两国跟西欧之间的差异比起来虽然不算大,却在两国遭遇英国和美国的船坚炮利带来的关键时期,造成了决定性的结果。中国在鸦片战争后继续其专制的道路,而美国的威胁在日本团结了反对德川统治的势力,促成一场政治革命,即我们将在第十章中谈到的明治维新。这场政治革命促使日本发展出较广纳式的政治制度与更加广纳式的经济制度,奠定了随后日本的快速成长,而中国继续沉沦于专制统治。
日本以展开根本制度转变的过程来回应美国战舰的威胁,这帮助我们了解今日世界情形的另一个层面:如何从停滞转变为快速成长。南韩、台湾和后来的中国大陆,各自通过类似日本曾走过的道路,达成了二战以来飞速的经济成长。在这些例子中,各国在成长之前都经历过经济制度的重大改变……虽然政治制度未必有改变,就像中国大陆的例子。
快速成长如何突然结束和反转的道理也与此有关。就像采取决定性的措施迈向广纳式经济制度可以引燃快速经济成长,突然转离广纳式制度可能导致经济停滞。不过更常发生的是,快速成长突然停顿,例如阿根廷或苏联,是因为榨取式制度下的成长已走到尽头。我们已经讨论过,这种情形的原因可能是争夺榨取战利品的内斗导致政权崩溃,或因为榨取式制度本身缺少创新和创造性破坏,导致持续成长受到限制。苏联如何撞上这个极限将在下一章更详细讨论。
如果拉丁美洲在过去五百年间的政治与经济制度是由西班牙殖民主义所塑造,那么中东的制度就是由鄂图曼殖民主义所形成。穆罕默德二世苏丹统治下的鄂图曼在1453年占领君士坦丁堡,并且定为首都。在15世纪的其余时间,鄂图曼政府巴尔干大部分地区和土耳其的其他地方。16世纪上半叶,鄂图曼的统治遍及中东和北非。到1566年伟大的苏雷曼一世苏丹去世时,鄂图曼帝国已涵盖从东边的突尼斯往西经埃及、一直到阿拉伯半岛的麦加,抵达今日的伊拉克。鄂图曼是专制国家,苏丹的权力不受任何节制,也不与任何人分享。鄂图曼实施的经济制度具有高度榨取性,土地没有私有权,完全属于国家拥有。从土地和农业生产课征的税收,加上战争的掠夺,就是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不过,鄂图曼政权对中东的掌控不像它对安那托利亚心脏地带那样严密,甚至不如西班牙政权对拉丁美洲社会的支配。鄂图曼政权不断遭到贝都因人和阿拉伯半岛上的其他部落势力的挑战。它不但缺少足以在大部分中东地区实施稳定秩序的能力,也没有执行征税的行政能力。因此它把权力“出租”给个人,任由有本事者用自己的方式收税。这些包收租税者拥有自治权,而且势力逐渐坐大。当时中东领土上的税率极高,从农民生产的一半到三分之二不等。大部分税收由包收租税者留下。由于鄂图曼政权未能在这个地区建立稳定的秩序,财产权一点也不安全,武装的群体争夺控制权导致法治荡然无存和盗贼横行。例如在巴勒斯坦,情形严重到从16世纪末开始农民便纷纷离开最肥沃的土地,迁往更能防备盗贼的山区。
在鄂图曼帝国城市地区的榨取式经济制度也一样令人窒息。商务都由政府控制,职业由行会和独占者严格管控。其结果是在工业革命时期,中东的经济制度充满榨取性,该地区的经济因而停滞不前。
到1840年代,鄂图曼帝国尝试改革制度,例如,开始取消包收租税并加强对地方自治群体的控制,但专制统治持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改革努力同样受到对创造性破坏的恐惧,以及菁英阶层忧虑可能变成经济或政治输家所阻碍。虽然鄂图曼的改革者谈到引进土地私有权以提振农业生产力,但政治控制和征税的渴望使旧制度始终持续不坠。鄂图曼殖民之后紧接着是1918年后的欧洲殖民,当欧洲的控制结束后,和我们在下撒哈拉非洲看到的相同动力已经生根,独立的菁英阶层接管了榨取式殖民制度。在某些例子,如约旦王室,菁英是殖民势力的直接产物,而正如我们后面会讨论到的,这种情形在非洲也经常发生。今日不产油的中东国家的收入水平类似贫穷的拉丁美洲国家,它们未曾受到像奴隶贸易这类迫害力量的荼毒,反而曾长期接受来自欧洲的科技洗礼。在中世纪,中东本身也是世界上经济相当进步的部分,因此今日它不像非洲那般贫穷,但大多数人民仍生活在贫穷中。
我们已看到,地理、文化或无知的理论都无助于解释今日世界的情况。它们无法对世界不平等的显著模式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这个不平等的模式是:从18和19世纪的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并进一步扩散到西欧和欧洲移民殖民地的经济差异过程;美洲不同地区之间持续的分歧;非洲或中东的贫穷;东欧与西欧的分歧;以及从迟滞到成长的转变,与有时候戛然而止的快速成长。我们的制度理论能够提供解释。
在剩下的章节中,我们将更详细讨论这套制度理论的运用方式,并举例说明它能解释的广泛现象,涵盖从新石器革命的起源到数个文明的崩溃,而崩溃的原因若不是榨取式制度本身的成长极限,就是迈向广纳式制度的努力未竟其功。
我们将看到英格兰光荣革命期间他们为何与如何迈向朝向广纳式政治制度的步伐。我们也将更具体地讨论以下问题:
-广纳式制度如何从大西洋贸易创造的关键时期与既存英格兰制度间的交互影响中兴起。
-这些制度如何延续并强化,因而为工业革命奠定了基础;部分原因是良性循环,部分原因则是偶发的幸运发展。
-有多少采用专制统治与榨取式制度的政权,坚定地抗拒工业革命所释放的新科技的散播。
-欧洲人本身如何在他们征服的许多地方扼杀了经济成长的可能性。
-恶性循环和寡头铁律如何为榨取式制度的延续制造一股强大的倾向,并因而使工业革命未能散播到的国家长期困在相对贫穷中。
-为什么工业革命和其他新科技为散播,也不太可能散播到今日世界上连最起码的政治集权程度都没有达到的国家。
我们的讨论也将显示,若干把制度朝更广纳方向转变的地去如法国和日本,或避免了榨取式制度建立的地区如美国和澳大利亚,它们较易接受工业革命的散播,进而领先其他国家。正如在英格兰的情况,这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过程,途中克服了许多对广纳式制度的挑战,有时候是拜良性循环的动力所赐,有时候则归功于历史的偶然事件。
最后,我们也将讨论今日国家的失败如何受到其制度历史的重大影响,有多少政策建议是基于错误且可能造成误导的假设,以及国家如何仍然能够掌控关键时期,并打破窠臼以改革制度,踏上迈向富裕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