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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府兵:从立马横刀到无兵可交,竟都和小麦有关

2021年5月2日  来源:觅食记 作者: 提供人:zhuishen13......

作者 | 罗格

在人类的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的发生、发展、突变,可能都是食物给人类伏下的草蛇灰线。

唐朝,是中国古代最强盛的时代之一;唐朝都城长安,也是中国古代影响力最大的都城。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曾经为唐朝的开创立下汗马功劳的府兵制,会在王朝强盛时,走向瓦解?为什么自唐朝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王朝,选择在长安定都?

土地兼并的愈演愈烈、均田制的崩溃、府兵制的没落、安史之乱的破坏……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但在棋局之外,一颗并不起眼的种子,早已埋下了兴与衰的伏脉。

这篇文章,是一篇重制版,修正了一些错误,进一步增补了资料。希望将这个观点表达得更加准确一些。

大唐府兵:从立马横刀到无兵可交,竟都和小麦有关

全文7583字,建议收藏后细读

公元734年(唐开元二十二年)五月的一个普通日子,在皇家花圃中,帝国的“圣人”李隆基,亲自率领太子和皇子们收割他们去年种下的冬小麦。他对自己的儿子们说:“这些麦子将来是要用来祭祀祖先宗庙的,所以不敢不亲自去收割,并想借此使你们知道耕种庄稼的艰辛。”

这些小麦被赐给侍臣们,因为“圣人”觉得,他“派人去观察百姓田中庄稼的好坏,却难以得到实情,所以就亲自耕种,来观察收成好坏。”(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

其实他错了,他祖上的先帝们,可并非藉由充足的小麦作为军粮而夺得天下,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爷爷(李治)的爷爷(李渊)的爷爷(李虎),正是因为“缺少”麦子,才能和他的同袍们逐鹿天下,并最终为那个流光溢彩、横亘千古的盛唐埋下了伏笔。

唐朝,是中国古代最强盛的时代之一;唐朝都城长安,也是中国古代影响力最大的都城。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曾经为唐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府兵制,会在王朝强盛时,走向瓦解?为什么自唐朝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王朝,选择在长安定都?

人类的故事总有答案万千,但这个故事的答案中却有一颗不为人注意的种子:小麦。

一、宇文泰背后的“芒刺”

时光再次回溯近200年。公元537年(西魏大统三年)十月初二。这一天的险象环生,宇文泰永远都会记得。

南北朝时期,北魏分裂后,东魏的实力明显强于西魏。公元537年(西魏大统三年)的夏天,高欢控制下的东魏,冬小麦丰收了,而宇文泰控制的西魏关中,却面临严重的干旱,连军粮也快供应不上了。

闰九月,高欢亲率20万大军渡过黄河兵峰直指长安,而宇文泰只有不到万人,在沙苑以东十里苇深土泞的渭曲设伏。一仗下来,高欢丧甲士8万人,弃铠仗18万(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梁纪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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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苑之战

尽管如此,宇文泰还是觉得后背发凉。东魏的经济实力也更为雄厚,高欢旗下仍然控制着大部分的鲜卑贵族,战争实力没有从根本上挫伤。西魏这边,兵力和粮食储备,都远远不足。无粮、无兵,宇文泰深知沙苑之役的侥幸。在沙苑之战前夕,宇文泰面临饥荒断粮的险境、只能调动不到万人的军队,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粮食储备不足。这些问题,犹如刺在宇文泰后背的一根“芒刺”。

为了在军事上对抗高欢,宇文泰逐渐重用汉族豪族组织的地方武装即乡兵。公元542年(西魏大统八年),宇文泰将关中地区的六镇军人编成六军,自己为全军统帅,建立起了“兵农合一”的兵役制度——府兵制。府兵制下,一人充员府兵,全家皆编入军籍。早期的府兵是以鲜卑族为主体的职业军人。而在对抗东魏的过程中,各种各样的汉族民兵武装,如部曲、乡兵、乡义等,都被吸收到西魏的府兵系统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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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魏武士俑

决定胜负的天平往哪边倾斜的,往往是局外的一颗棋子。宇文泰能够将关中地区的乡兵武装组织编练起来,恰恰是建立在关中老百姓“俗不好种麦”、魏晋以来冬小麦种植面积再一次萎缩的基础之上。

二、小麦之路:“西方”不亮“东方”亮

在中国北方黄河流域的大地上,东西两边的主粮结构,其实一直有着重大差异。

早在战国时期,在几种主要粮食作物的分布中,包括关中在内的雍州地区“其谷宜黍、稷”,而没有提到麦。而在东部,豫州、青州、兖州的气候土壤则宜于种麦(《周礼·职方氏》)。尽管麦作早已在西亚被驯化,并且在中国的商周时期就有种植,但在关中地区,历史上麦作的推广的进程一直反反复复。

横亘的秦岭阻断了南来北往的水汽,关中地区位居大陆腹地的地理位置,又使东太平洋的水汽难以足量进入,冬春时节,北方寒流南下,气候干燥。相比黍、稷(粟),麦虽然也是旱地作物,但耗水量足足比粟要翻了一番,尤其是在冬小麦春季拔节抽穗期需要大量水分。因此,在关中地区的主粮结构中,一直以黍稷为主,麦作则长期处于次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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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地图上的关中平原

汉武帝时期,出身关东的董仲舒建议, 要补充连年战争对国力的消耗,首先要提高粮食产量。他提议道,关中地区的百姓一向不习惯种麦子,希望大农令让关中的老百姓多种冬小麦(宿麦),不要误了农时(汉·董仲舒·《乞种麦限田章》)。

但董仲舒的提议并没有很快得到重视。一直到汉成帝时(公元前33年-前7年),和董仲舒一样出身关东的氾胜之,以轻车使者的名义,在关中三辅地区监督并大规模推广麦作。汉武帝时期大量水利设施的修筑,才让关中地区的麦作开始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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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地处黄河中下游的关东地区,“西来”的麦作反而比关中更盛行。由于黄河在地势平坦的中下游地区流速降低,大量泥沙淤积,汛期河水决溢后,滩涂土地往往被填上淤泥,变得相当肥沃。东小麦既得到黄河水利,又有在汛期后下种的优势,也就更受当地百姓重视。

公元前120年(汉元狩三年),在瓠子决口仍未解决期间,汉武帝就派遣使者赶往关东各受灾郡,劝导当地民众播种冬小麦(汉·班固·《汉书·武帝纪》)。

在西汉东海郡功曹史师饶的“集簿”底稿上,就记录了汉成帝某年的东海郡,冬小麦的种植面积已达到107300多汉顷,大约能占全郡耕地总面积的41.9%,且种植面积的年增长率达到1.79%,小麦已经是地位极高的主粮了(《尹湾汉墓简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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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湾汉墓简牍

然而,自魏晋以降,北方兵连祸接,人口大量减少并流离南下,北方人口压力减轻,关中的麦作推广又一次后退萎缩。《晋书》中各地自然灾害伤害麦作的记载,绝大部分在关东地区。到北朝时期,冬小麦的种植主要分布在关东地区,也就是东魏统治的区域,关中冬小麦的种植范围仍然有限。而从加工小麦的水磨、水碾的考古出土分布来看,北朝时期大都在洛阳周围,以及太行山东侧的河内地区,而关中和河东以西地区仍然少见。

三、天下属于那群左手持犁右手执刀的人

正由于东魏和西魏统治区内粮食结构的差异、尤其是麦作地位的不同,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的天平开始渐渐逆转。

在冬小麦已占据重要地位的东魏统治区内,汉民们要利用麦作越冬的续接作用,与粟豆等作物,形成二年三熟的轮作方式,他们的劳动时长也就更长。骑在马上的高欢带着鲜卑贵族的骄傲,只能这样对站在麦地里的汉民们说:“鲜卑是你们的客人,你们出粮出绢,我们来打仗保境安民(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梁纪十九》)。”

但在西魏在宇文泰治下的土地上,汉民们更多地种植粟,固守着“百亩之田,必春耕之、夏种之、秋收之、然后冬食之”的农时。

大唐府兵:从立马横刀到无兵可交,竟都和小麦有关

也正是作物结构导致的农民农作时间不同,西魏与东魏的讲武练兵、大阅巡狩,开始出现时间差异。参考后世的统治惯例,北周(西魏)军队巡狩出现在四月、五月、以及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唐·令狐德棻等·《周书·武帝纪》);反观北齐(东魏),却基本只能集中在十月(唐·李百药·《北齐书·文襄纪》)。

东西魏之间,无异于“枪尖”对“麦芒”,双方军队的战斗力开始出现分化。公元546年(西魏大统十二年),在玉璧城下,长安乡帅韦孝宽率部不足一万,生扛高欢15万大军。带着枭雄死不罢休式的坚韧,52岁的高欢强攻50余日后,遗尸七万后愤懑而去。两个月后,高欢病死。临终之前,他终于知道,即便他统治的关东土地上能产出更多的麦子,但他麾下的鲜卑军人已无力再战;关中崛起的这支兵民合一、上马能战下马能耕的新军,他再也打不倒了。

公元550年(西魏大统十六年),西魏“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的军事统治系统成型,形成了“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他们当中包括隋文帝杨坚的父亲杨忠,隋末唐初群雄之一李密的曾祖父李弼,以及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李虎。而他们之间又通过联姻,形成了亲上加亲的“关系壁垒”。

大唐府兵:从立马横刀到无兵可交,竟都和小麦有关

关陇军事贵族关系

从此,那些夺得天下的袍泽的名字,以及他们代表的家族,会绵延影响此后的200余年。

四、长安爱胡饼,太平公主也来抢石磨

回到大唐开元盛世,如果李隆基站在帝国首都长安的城头,不管是俯视喧闹的长安城内,还是眺望广袤的关中大地,他的所见,一定和他的先帝们不同。

唐初,贡麦的六个州、献瑞麦的十六个州府,全位于黄河中下游地区。而麦的地位,在唐初时的关中地区,依然显得卑微,被关中人认为只是“杂稼”。贞观年间,唐政府税收收的是粟,只有不出产粟的地方,才准许交纳稻子和麦子;长安城里的王侯将相们,能从皇帝那儿领到的俸禄还都是粟,粟不够时则拿盐来凑。

公元665年(唐麟德二年)这一年,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市场上的粟价跌到五钱一斗,在这年景里,小麦甚至都没有资格摆放到粮食市场上(后晋·刘昫等·《旧唐书·高宗纪》)。人们对小麦的接受程度,也与认知水平有关。在大唐之前的医书里,都记载了“麦毒”这个条目:小麦有热毒,吃了会生病,甚至死人。而且,这“麦毒”在面粉里更甚,如果是吃整颗麦粒煮的饭,中的“麦毒”会因麦麸而得到缓解。也正是在大唐年间,“国家药典”《新修本草》才告诉人们,小麦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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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那些仰慕盛唐而纷至沓来的西域胡商,也将自己的生活习俗带到了这座国际大都市。在李隆基自己的视野内,长安城里,东西两市店铺林立,四方珍奇聚集,人们从遥远的故乡迁居到长安谋生,人口几近百万,其中不乏阿拉伯人、波斯人、栗特人,胡饼、面条也渐渐在人群中流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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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胡商

因为小麦面粉消费需求的增长,加工冬小麦的碾硙(石磨),也成为长安王公贵族们竞相控制、用来逐利的工具,包括势震天下的太平公主。

公元706年(唐中宗神龙二年),后来成为唐代著名的宰相、此时还在担任雍州司户参军的李元纮接到投诉,一家寺庙的大石磨被人抢走,原来是太平公主看中了,派人占为己有。当时只有区区八品的李元纮依法办事,判令太平公主将石磨物归原主。即便自己的顶头上司雍州长史窦怀贞劝他修改判决,他也不为所动,并在判决书后面写下了“南山可移,判不可摇也(宋·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李元纮传》)。

五、嗷嗷待哺的关中接纳了小麦

对于麦作来说,西域的饮食新风只是一时的,更为重要的是,随着天下承平、人口恢复增长,果腹带来的口粮压力,不会给人“挑嘴”的权利。

尽管关中号称沃野,但出产的粟却并不足以供给京师口粮、防备水旱灾害。从公元618年(唐武德元年),关中的京兆府以及四个州,共有人口141.7万,到公元742年(唐天宝元年)时,关中人口已经增加到309.9万,一百多年的时间内,人口增加了一倍多,而这个数字还不包括皇室成员、宦官、宫女等,以及关中地区数量庞大的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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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十道地图

猛增的人口带动了粮食的需求,关中出产的粟是远远不够了。太宗和高宗时,长安就需要通过漕运补充东南之粟,每年大约“二十万石”(宋·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食货志三》)。各个州郡通过漕运进京的物资,数量更是飞速增长,天宝元年,从渭河而来的300多艘船在广运潭一字儿排开,首尾连接数十里,鱼贯驶入长安。

人口大幅度增长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均耕地面积日益减少,关内、河北和河南道的许多地区,成为人口密集的“狭乡”。这就倒逼这里的百姓们,要想办法提高土地利用率,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公元640年(唐贞观十四年),“圣人可汗”李世民计划前往同州(今陕西渭南大荔县)校猎。而时任栎阳县丞的刘仁轨上表劝谏说:“今年甘雨应时,秋稼(主要是粟)很茂盛,到现在还没有收割完成;而穷苦人家现在还在计划在收割后种点麦子,希望圣人出行的计划可以推迟一些(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刘仁轨传》)。”在关中地区,此时已经有穷苦农民开始粟麦轮作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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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长安

在提高土地利用率的需要下,耕作和样地技术的提升,让轮作复种制的条件进一步成熟,尤其是以粟、麦为主的冬、夏作物复种。而冬小麦在轮作复种的时间安排中,则是占据核心节点的,作为越冬作物,可以与其它一种或几种作物搭配,增加大田种收次数。

此时的长安城外,人们在土地里挥洒汗水,围绕冬小麦的时令设计安排他们的劳作,小麦在关中大地上日益扩张开来。

六、关中折冲府:从立马横槊到无兵可交

从粟米麦饭到面条胡饼,一些事情正在悄悄地起变化。

随着关中冬小麦的种植面积持续扩大,适应麦作的二年三作制逐渐形成,新的农作使得耕、耢盖以及锄地的时间与次数增多,加重了农民耕作的劳动时长和强度。农历十二月、正月、二月,正处于冬小麦种植周期内,而唐朝初年,恰好是将府兵集中训练的时间定在十二月:每年冬天,折冲都尉都要率领在府的兵马,讲武、训练、演习(宋·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兵志》)。

折冲府是唐代府兵基层组织军府的名称,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折冲府的分布原则,是“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和“内重外轻”,所以,长安所在的关内道,设置折冲府超过280个,府兵26万人以上,占全国折冲府及府兵总数的一半以上。其次是唐王朝的发迹之地河东道,关内道与河东道的折冲府,占总数的65%。

大唐府兵:从立马横刀到无兵可交,竟都和小麦有关

唐代折冲府数量及大致分布。资料来源:唐代折冲府数目及分布问题研究 马春华

那些左手持犁右手执刀的人,在冬天到来时面临着这样的两难:要么成为一个校场上的好军人,要么成为一个种地的好把式。他们会挑哪边?

从现今出土的文献看来,府兵们还是觉得,种地是个更重要的事。当时府兵有一个日常职责叫“番上”,有去首都执勤的,也有在地方服役的。在春种和秋种时间府兵们的请假条,以及因为误了服役时间而进行的处分就集中出现。

大唐府兵:从立马横刀到无兵可交,竟都和小麦有关

为了让府兵们既能种好地,又能赶上军训,所以军训时间大大缩短了,甚至有时候被直接取消了。武则天统治时期,有一年,她计划在入冬后进行练兵,但有关部门认为时间来不及,希望能改到开春以后再进行。宰相王方庆劝阻说,练兵也不能违反时令。因此,武则天取消了春季讲武,但也没有在冬季进行(宋·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这一年计划中的讲武,很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与此同时,唐初对外战争的消耗,也加重了府兵家庭的经济负担。兵农合一的府兵们,由于农时的变化,导致投入军事训练的时间也随之缩短,训练不足又近一步对战斗力造成了削弱。突破帝国临界点的失败接踵而来。670年(咸亨元年),薛仁贵5万大唐府兵大败于青海大非川,678年(仪凤三年),李敬玄率领的18万唐军再败于吐蕃;696年(武后万岁通天元年)八月,唐军在黄獐谷败于契丹,被围困的骑兵全军覆没;697年(武后神功元年)三月,东硖石谷,唐军在溃乱中被契丹军全部歼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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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府兵形象

曾经立马横槊的府兵们,已全无一战之心。甚至于每一次征发,长安街头都是“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唐·杜甫·《兵车行》)。

公元737年(唐开元二十五年),李隆基下诏命令诸镇节度使,按照防务需要,召募自愿长住戍边的军人,足额后就不再从内地调发府兵;公元749年(唐天宝八年),鉴于军府已无兵可交,遂停折冲府上下鱼书。关陇贵族赖以起家的府兵制,终于废止。

七、因麦而变的农业税

唐初,以均田制为基础,实行租庸调制,并允许有限度的土地买卖。随着人口的增加和豪强土地兼并,政府已没有土地可以实行均田,男丁所得土地不足,又要缴纳定额的租庸调,农民无力负担,大多逃亡,均田制随之破坏。到安史之乱末期的公元760年(唐乾元三年),国家户籍统计簿上,能纳入统计的人口仅剩下了190余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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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以后,土地兼并更是剧烈,加上各种军费急需,赋税制度非常混乱,租庸调制不得不废弃。

公元765年(唐永泰元年)夏五月,关中京畿地区的麦子成熟了。时任京兆尹的第五琦,请求唐代宗征收京兆百姓的麦税,按照古代“什一税”的“旧制”,每十亩田收取一亩田的租税,唐代宗许可了这项提议(后晋·刘昫等·《旧唐书·食货志》),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出现麦税。

到公元780年(唐建中元年),在宰相杨炎建议下,唐代“两税法”正式颁行,统一各项税收,并且明确将麦作为征收的对象。而“两税”指的是于夏、秋两季分别征税。冬小麦等冬期作物,一般都是初夏而收,称为“夏麦”、“夏粮”。而粟和其他夏季作物都是秋天收获,因此被称为“秋稼”、“秋苗”。夏季征税,实际上就是根据冬小麦种植在夏季收割的时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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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08年(唐元和三年),刚刚担任左拾遗一职的白居易,眼见这一年陕西杜陵一带旱情严重,民生疾苦:三月无雨却刮着旱风,导致麦苗大多枯黄而死;而九月份到了,天气提早降温,田里的禾粟还没有成熟却已经干枯。关中地区的粟麦复种,此时已是常见的景象。但是,基层的官吏明知灾情却不报告,反而急敛暴征以求获得奖赏,逼得老百姓白居易向朝廷上述减免税收。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十之八九的受灾百姓,都已经在酷吏的威逼下典当土地交完了税,免税的诏令成了一纸空文(唐·白居易·《杜陵叟》)。

八、关中生态承载力的崩溃

唐帝国在战场上的失利、安史之乱等持续的内乱,仅仅是崩溃的开始。白居易面对干旱灾害景象,实际上也是自然环境恶化的一个侧影。

帝国首都的建设、关中地区的人口大量增加,推动了小麦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张。而小麦的广泛种植,进一步加重了环境的压力。小麦虽然也属于旱地作物,但耗水量足足比粟要翻了一番。尤其是在冬小麦春季拔节抽穗期需要大量水分,否则产量很低。持续地开发,让关中地区生态承载力,也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土地开发过度,导致森林急剧消失,天然植被大量减少,导致水土流失严重,土壤肥力下降。泾、渭、霸、滻、丰、滈、潏、涝等“八水绕长安”的光景不再,泾、渭、霸等水量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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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水绕长安

关中的自然环境也趋于崩溃。这个教训,其实在西汉时期就已经出现:随着大量荒芜的土地被开垦为农田,种植高产但耗水量大的农作物又需要水利灌溉设施的开发建设,久而久之导致森林、湖泊的破坏,导致水土流失,生态失衡,自然灾害频发,同时也让土地肥力不断下降。

为了治理水患、提供更好的灌溉条件,汉武帝时期关中地区修建的水利设施,陆续就出现了渠道和农田淤高,破坏整个灌溉系统等问题,黄河流域开垦种植面积越大,水土流失破坏也越严重。而到了唐代,农业开发的进一步加强,也加速了环境承载力的崩溃,以水旱灾为例,汉代建都关中共227年,旱灾平均7.1年一次,水灾平均22.7年发生一次。而到了唐代,水旱灾害变得愈加频繁,唐代建都关中290年间,旱灾平均2.37年一次,水灾平均3.37年一次。

在自然环境恶化的情况下,龙首、清明等人工渠道也相继干涸。事实上,这也和两税法的施行有一定关联,政府对土地和平民的控制减弱了,政府组织兴修大规模农田水利工程,就相对困难起来。

小麦带来的这一连串变化,就像推翻了多米诺骨牌一样,当唐代统治者们放弃长安的时候,黄河文明在历史上也一度陷入了奄奄一息。

公元976年(宋开宝九年)四月,在带着部众回洛阳祭祖的路上,一直心心念念还都长安、恢复汉唐威仪的官家赵匡胤,还是念叨了一句:“迁河南未已,久当迁长安。”但事实上,经历唐末五代残破不堪的长安,早已无法承载他的雄心。加上弟弟赵光义的一句“在德不在险”,他最终搁置了自己的纠结(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一望无际的麦田,被微风吹起金波翻滚,像是流动的金子,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人类驯化它、种植它,并在它的脚边建立起恢弘的文明。然而,小麦带来了文明兴盛的巅峰,也埋下了他们衰落的种子。正如今天埃及的尼罗河两岸,曾经繁荣的地区普遍沙漠化;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昔日孕育了辉煌的两河文明的肥沃土地,如今到处可见板结得硬邦邦的盐碱地。

这一切,都和“九曲黄河万里沙”的景象,多么相似。

所幸的是,华夏文明还拥有另一条母亲河。在人们不断向东、向南迁徙的路上,延续他们文明的辉煌。

参考资料:

麦子在中国的本土化历程 曾雄生

汉代麦作推广因素探讨 以东海郡与关中地区为例 惠富平

北朝农作物种植结构的变化对府兵制形成的影响 李文涛

唐代关中地区冬小麦种植的扩张与府兵消亡关系探微 李文涛

唐代折冲府数目及分布问题研究 马春华

唐代粟、麦生产的地域布局初探 华林甫

唐代主粮生产的轮作复种制 林立平

论唐代关中地区农业开发与生态环境的关系 王颜

从饮食文化的差异看唐宋社会变迁 刘朴兵

关中两千年水利之兴衰 李令福

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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