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塞勒与行为经济学
我是学主流经济学出身的。读的教科书、专著、论文都是主流经济学的。出于赶时髦,也读了点儿新剑桥学派、新左派和新制度学派,诸如琼·罗宾逊,斯威齐,加尔布雷恩的著作,但颇为不屑。而且,读这些非主流的东西,反而加强了我对主流经济学的信念。以后我按主流经济学的思想写教科书、专著或论文,也用这一套来讲课和思考。如果把主流经济学作为一种宗教,我就是一个“受洗并虔诚的信徒和传教士”。
不过在学习与思考中,在与学生、朋友的交流中,我对主流经济学“教义”的基础之一——“理性人”假设有了些许不敬。主流经济学的假设是“理性人”。理性人的特点之一是自私,即“经济人”;特点之二是自觉地(或者说本能地)按最大化原则行事,也能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机会成本、边际分析法等原则做出选择。但随着阅读面的扩大和在社会上活动交往的增加,我对这种理性人假说逐渐有所动摇。“自私”固然是人的本质,但自私的人也有许多不自私的行为。这种行为肯定不是主流,但对社会却有不可忽视的效果。在美国,没有那些成功人士的捐助,能有那么多的名牌大学和基金会吗?正是许多人无私的奉献,才有了这个社会上许多美好的东西。按理性的方式行事,更有些远了。许多人其实是以非理性的方式行事的。以我自己为例,效用最大化、边际分析法,我可以讲得头头是道,但实际消费中有几次想到了这些原则?而且从事后来看,我的许多次消费肯定是边际效用为零,甚至为负。这种不理性在许多人身上都多次发生过。即使那些创立这些理论的人,他们会完全按照理性的方式做选择吗?看来经济学这个手电筒是用来照别人的,但最后谁也没照到。
理性人假说的动摇绝非小事。因为整个经济学体系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离开了这个前提,严密、精致的理论分析,逻辑性极强的数学推导,就都不那么坚实了,由此得出的结论也要打个折扣。经济学的基本中心之一就是证明市场机制的完善性,建立在理性人假说之上的一般均衡理论证明了这一点。从历史实践来看,谁也不会否认市场机制。但“完善”二字绝谈不上。市场机制出了多少问题?引发了多少次灾难?人们选择市场经济,并不在于它完善,而在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当然,经济学家也不会长期忽视这些问题。其实,市场经济理论的创立者、现代主流经济学的奠基人亚当·斯密在他提出“经济人”和“看不见的手”的同时,也提出了人性的复杂性以及看不见的手会引发的问题。可惜他的继承者新古典经济学家忽略了后一种分析,而夸大了前一种分析。也许还有特立独行的学者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他们被势不可挡的主流经济学淹没了,也有更多的人和我一样因愚蠢的虔诚而不思考其他。
不过人们终究会不断追寻真理。强调理性人假说和市场机制完善性的主流经济学总会遇到挑战。最早产生影响的是西蒙的“有限理性”假说。西蒙教授认为,人不可能像主流经济学认为的那样完全理性,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有理性,但并非完全理性,而是有时理性,有时不理性;在有些问题上理性,在有些问题上不理性。换言之,理性是有限的。西蒙由于这个理论和其他贡献而获得了197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其后兴起的则是我们这里要重点介绍的行为经济学了。
主流经济学日益数学化,靠数学推导建立了逻辑严谨的理论体系。在现代,奠定数学分析方法基础的是萨缪尔森的《经济分析基础》。我们不否认数学工具的运用和由此产生的数学经济学与计量经济学对经济学发展的重大意义,但主流经济学并不完善,数学方法也不是研究经济学的唯一方法,这就产生了行为经济学与实验经济学。行为经济学认为,人不是纯理性人,而是社会人。决定人们决策的不仅仅是经济理性,更重要的还有由许多因素共同决定的心理因素。这种心理因素中既包含理性,也包含许多非理性的、或者利己但不理性的因素。这些心理因素无法用数字来表达,也不能包括在数学模型中。数学模型中用随机变量来代表这些无法衡量与无法预测的因素,实际上否认了这些因素在决策中的作用。运用行为经济学的方法研究人们的经济行为,就要从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对人类行为的实验出发。所以说,观察现实和实验经济学是行为经济学的基础。2002年,对实验经济学做出开创性贡献的弗农·史密斯和对行为经济学做出开创性贡献的丹尼尔·卡尼曼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这决非偶然(可惜另一位对行为经济学做出开创性贡献的经济学家阿莫斯·特沃斯基由于英年早逝未在获奖之列)。行为经济学对经济学发展的重要性越来越大,另一位行为经济学大师理查德·塞勒终于在2017年获得诺奖。行为经济学更加贴近现实,因此我称之为“接地气的经济学”。
理查德·塞勒也是行为经济学的开创者之一,而且对这门学科的发展做出了许多重要贡献,他获得诺奖当之无愧。塞勒现任教于芝加哥大学布斯商学院,芝加哥大学是盛产诺贝尔奖得主的地方。塞勒在《美国经济评论》和《政治经济学杂志》等知名刊物上发表过许多重要文章,也出版过许多著作。本文将根据已译为中文的《赢家的诅咒》,《助推》和《“错误”的行为》来介绍他对行为经济学的贡献。
《赢家的诅咒》出版于1991年,是塞勒的行为经济学论文集。20世纪80年代,塞勒在康奈尔大学任教,一次开会时另一位经济学家哈尔·瓦里安(他的中级微观经济学教科书在中国影响甚大,被广泛用作研究生的教材)告诉他美国经济学会正在筹办一份《经济展望期刊》(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这是一本非常好的杂志,收录的文章主要介绍经济学的最新进展,且不难读,我在美国进修时常读这本期刊,回国时还带了一些,并在回国后写的《重要的还在于学习》中对这本杂志称赞有加),希望他写专栏。在巴里·奈尔伯夫(他是介绍博弈论的《策略思维》的作者之一,这本书也极好,我常推荐给学生)和约瑟夫·斯蒂格和茨(诺奖获得者)的鼓励下,他就经济中的反常现象为该杂志撰写专栏。这个专栏从1987年第一期开始。塞勒写了4年,共13篇文章,这本书就由这13篇文章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