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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语法的力不从心

2020年7月20日  来源:时间的秩序 作者:[意]卡洛·罗韦利 提供人:heidong86......

雪的白色

消失了

绿色归来

在旷野的绿草中

在森林的树荫下

春天空气的芬芳

又与我们在一起

季节如此循环

流逝的光阴盗走光芒

传来讯息:

不朽,于我们,绝无可能

暖风之后,必是严寒

通常我们称之为“真实”的事物,都存在于现在或当下,而非过去存在或未来会存在。我们说过去或未来的事物曾经是真实的或将要是真实的,但我们不会说它们现在是真实的。

有种观点认为,只有当下是真实的,过去与未来都不真实,哲学家把这种观点称为“现在主义”,实在会从一个当下演化到下一个当下。

然而,如果“当下”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如果它只能在我们附近以近似的方式定义,那么这种观点就行不通了。如果远处的当下无法定义,那么宇宙中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前面章节我们见过的一些图中,只用一个图像就描绘了时空的整个演化。它们不只表示一个时刻,而是表示全部时间。

它们就像是一个人跑步的一系列照片,或是一本书,讲述着一个进展多年的故事。它们是世界可能的历史的图示,而不是某个单一的、瞬间的状态。

下图表示的是爱因斯坦以前我们思考世界时间结构的方式。在一个特定时刻,“现在”的真实事件的集合用粗线表示。

但本章的第二幅图对世界的时间结构给出了更好的描绘,其中并没有像当下这样的东西,当下不存在。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呢?

20世纪物理学以一种对我而言很明确的方式表明,现在主义并没有很好地描述我们的世界:客观且统一的当下是不存在的。我们最多也就能说:有一个相对于运动的观察者的当下。那么,对我而言的真实就不同于对你而言的真实,虽然我们都尽可能客观地使用着“真实”这个词。因此,世界不应被看作一连串的当下。1

我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有种观点认为,流动与变化都是虚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同等真实,同样存在,哲学家把这种观点称为“永恒主义”。永恒主义认为,上图中描绘的全部时空,都以整体的形式一同存在,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什么真的在流逝。2那些为永恒主义这种思考现实的方式辩护的人,经常引用爱因斯坦在一封著名信件中的话:

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3

这种观点现在被称为“块状宇宙”。它认为,必须把宇宙的历史看成一整块,全都同样真实,时间从一个时刻到下一时刻的流逝只是个幻象。

这种永恒主义、块状宇宙,是我们仅剩的设想世界的方式吗?我们必须把世界看成过去、现在、未来都像在同一个当下,以同种方式同时存在吗?没有事物变化,一切都是静止的,变化仅仅是幻象吗?

不,我真的不这么认为。

我们无法把宇宙按照单一的时间顺序排列,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事物在变化,这表明变化并不按照单一序列次第发生:世界的时间结构比每个时刻按照简单的、单一的线性排列要复杂。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或只是个幻象。4

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幻觉,它确实是世界的时间结构,但不是现在主义那种。事件之间的时间关系比我们以前认为的要复杂,但这不是说它们就不存在了。父子关系虽然没有建立起统一的秩序,但也不是虚幻的。即便我们不都在同一份档案里,也不表明我们之间毫无关系。变化、发生的事情,都不是幻觉。我们发现的只是它并不遵循统一的秩序。5

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存在”?

答案是,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什么都能表示,又什么都表示不了。因为“真实”这个形容词很模糊,可以有一千种含义。如果问题是:“撒谎时鼻子会伸长的木偶存在吗?”可以回答:“当然存在了!是匹诺曹呀!”或者可以回答:“不存在,他只是科洛迪想象出来的而已。”

两种答案都对,因为他们使用了动词“存在”的不同含义。

这个动词有很多种用法,说一个事物存在,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法律、石头、国家、战争、戏剧中的角色、我们不信仰的宗教中的神、我们信仰的宗教的上帝、伟大的爱、数字……这些实体中的每一个都与其他实体在不同意义上“存在”并且“真实”。我们可以问自己,某样事物在什么意义上存在或不存在(匹诺曹作为文学形象是存在的,但在意大利任何一家户籍登记处都找不到他的名字),或者一样事物是否以决定了的方式存在(在国际象棋中,如果你已经移动了车,存在一条规则不让你王车易位吗?)。笼统地问“什么存在”或“什么是真实的”,只是在问你想要怎样使用这个动词和形容词。6这是个语法问题,无关本质。

本质就是它本来的样子,我们需要时间才能发现。如果我们的语法与直觉不能轻松地适应我们的发现——实际上适应得很糟糕——那我们就必须寻求改变。

很多现代语言的语法中都有动词的“现在时”“过去时”“将来时”,但现实的真实时间结构更为复杂,这样表述并不太适合。语法的发展来自我们有限的经验,在我们理解了世界丰富的结构之后,才发现语法不那么精准。

我们发现客观、统一的当下并不存在,在试图搞清其中的含义时,却发现我们的语法是围绕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绝对划分构建的,而这只在我们周围才适用,这让我们十分困惑。这种语法并不以实在的结构为前提。我们会说一个事件“现在是”“已经是”或“将要是”,可要想说某个事件相对于我“已经是”,而相对于你“现在是”,我们却没有合适的语法。

我们千万不能让这种不够用的语法把自己弄糊涂了。有一段古话提到了地球的球形,是这样说的:

对那些站在下面的人来说,上方的东西在下面,而下方的东西在上面。7

乍一看,这段话很混乱,语言自相矛盾,“上方的东西在下面,而下方的东西在上面”。这怎么可能呢?毫无意义。堪比《麦克白》里那句邪恶的“美即是丑,丑即是美”。但如果考虑到地球的形状和物理学,再读一遍,意思就明白了:作者是在说,对那些生活在对跖点(澳大利亚)的人而言,“上”的方向与欧洲人的“下”是一样的。他是在说,“上”这个方向在地球上会随位置而改变。相对于悉尼在上的,相对于我们在下。这段话写于两千年以前,作者正尽力让自己的语言和直觉与新发现相适应:地球是个球体,“上”与“下”的含义在不同地点会改变。这些用语并非如之前认为的那样,只有一种统一的含义。

我们也处于同样的情形,正努力让语言和直觉适应新的发现:“过去”与“未来”不具有统一的含义,随地点变化。仅此而已。

世界上存在着变化,事件之间关联的时间结构只是幻象。现象并不是普遍的,只是局部且复杂的,无法用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秩序来描述。

爱因斯坦所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该怎样理解呢?难道不是在说他的想法与此完全相反吗?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确定,因为爱因斯坦经常写出一些我们应该视为神谕的话。对基础问题,爱因斯坦多次改变想法,我们会发现他的很多话都互相矛盾。8但在这个例子中,事情也许更简单,意义更深刻。

在他的朋友米凯莱·贝索(Michele Besso)去世时,爱因斯坦写下了这段话。米凯莱是他的挚友,从在苏黎世大学起,就陪伴他思索与讨论。出现这段话的那封信并不是写给物理学家或哲学家的,而是写给米凯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妹妹的。前面的话是这样说的:

现在他(米凯莱)从这个奇怪的世界离开了,比我先走一步,但这没什么……

这封信并不是想武断地谈论世界的结构,而只是想安慰一个悲伤的妹妹。一封温暖的信,谈到了米凯莱和爱因斯坦之间的精神纽带。在信中他直面自己失去一生挚友的痛苦,而很明显,他也在思考自己将要面临的死亡。这是一封深情的信,其中提及的“幻觉”和那些令人心碎的话语,并没有涉及物理学家所理解的时间。这些都来自生命自身的体验:脆弱,短暂,充满幻觉。这段话谈到的事情比时间的物理本质还要深刻。

爱因斯坦于1955年4月18日去世,在他朋友死后的一个月零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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