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消亡
杜尚的创举等同于弑神、弑君和其他本体论上的谋反行为。柏拉图的追随者一直源源不断,有基督教唯灵论者、德国唯心主义者以及一些否定神学家,他们不断重申超然之美,这样的美将现实世界置于一边,推崇的是真、善、正义和一些无须表现的幻想。长时间以来,物都是以理念作为评价标准:以绝对的美为参照,这个物是离它近还是离它远?远了,就是丑;近了,就是美。
柏拉图著名的参与理论越是依靠这一衡量标准,就越是不会去思考判官判断的合法性:那些可以决定和宣布美丑之人,他们判断的可受理性从何而来?只有那些能授权的社会团体——中世纪、复兴时期的教堂,17世纪的弗拉芒资产阶级,各个欧洲王国,进行工业革命的资本主义国家,以及现如今的美国自由主义市场……没有什么是完全理想的或柏拉图式的!
世俗的品位源于社会、政治、历史、地理的关系网,而非某种概念式的神学,这种概念式的神学不过是在贬低上帝和宗教的文化背景之下,将美作为一种圣像替代品罢了。因为上帝和美之间保持着一种同位关系:构成一方的物质,通常也是另一方的素材。因为有着同样的稳固性、相似的逻辑和相同的不可见性,人们常常将艺术变成一种替代宗教或是宗教的姻亲,殊不知艺术从根本上来讲是内在的。美和上帝都是非创造的、不朽的,即使通过引导也无法获得纯理性,而且还是永恒的、不死的、不变的、不会衰落的,它们联手共同推进它们的事业。
杜尚完成了尼采的罪行:上帝死了,意味着“善”“恶”死了,当然也意味着“美”死了——尼采在《权力意志》的片段中明确地强调了这一点——从此,我们进入了内在的世界,到达了此时此刻的现实。天“空”了,那么大地就有希望“满”了。从那一初创之举开始,马尔塞·杜尚便走上了一条“去神学化”的艺术道路,并提出“重新物质化”的意图。无论在哪一部艺术史中,这种产生得如此突然和迅速的生机都是史无前例的。
因此,这场革命并不会导向虚无主义、意义缺失或概念混乱。事实恰恰相反。因为赫赫有名的《泉》产生了一种新范式,它完成并完善了25个世纪的美学。艺术作品从未如此具有主观性。艺术作品不再是美,从此以后它承载了更加丰富的意义,有待人们去解码。这一认识论上的断裂,使得每一件物品看上去都比以往更加深奥。
对现在的考古
杜尚引发的这场美学巨变持续地瓦解着艺术的阵营。用来定义一个时代的大写的“风格”已经分崩离析,让位于多种小写的风格,这些风格反而——这是理性的玩弄——构成了刚刚诞生的现代性的大写的“风格”。持续时间长的史前艺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短期艺术的繁荣,它们持续时间极短,有时甚至转瞬即逝。B.M.P.T.[1]仅一年的历史,眼镜蛇艺术群[2]三年的历史,或者新写实主义的历史,其实与马格德林时期[3]5000年的艺术历史一样,都只是一段时期,没有本质区别。我们还没算上那些只在某一场展览中出现的这样或那样的艺术运动……
加快和速度是20世纪的重要特征:急速前行,将过去缓慢的时间变成急切、快速的超现代时间。各种期限的缩短,引发了焦虑、浮躁、不安。在这片缺少本体论指引的混沌之中,虚无主义悄然兴起。古老的地质时期和维吉尔时期的自然时代,让位于虚拟化、数字化的当代,一个只知道纯粹当下的时代。
这场绝妙的大爆炸引发了各种能量的迸发,其中一些走出了一条路,一条大道,甚至是一条高速公路,而另一些则拐进了死胡同。在这里,产生了一种新的美学可能,它丰富、持久,能自我发展,能产生一系列的反应;而在那里,却是一些失败的经历和各种立即就暴露出来的负面性。让我们珍惜这种丰富的潜在性,因为杜尚的革命废除了单义性的统治,打开了多元化的大门,它创造出的是丰盛而绝非匮乏。但事实上,在这种激增之中,最佳的往往与最糟的并存,杰作也常常与粗劣毗邻。
因此,对正在形成过程中的艺术进行评判是有风险的。因为不能退而远观,所以我们只能采取一种模糊的视角,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运动的轮廓会逐渐变得清晰,模糊的视角也会随之慢慢消失。对这个艺术时代的清晰测绘需要耐心,需要在一种反抗加速力量的时间中进行。
在这座巴别塔中,潜藏着新的美学可能,这是当然,但同时也潜藏着新的伦理可能、政治可能、本体论可能和形而上学可能。因为艺术提供了存在革命的模型。对于其本身之外新知识的构建,美学发挥了很大作用。它并不属于意识形态中的上层建筑,而是为社会的各个方面服务的精神基础。资产阶级求助于超验之美,目的是更好地消灭艺术的巨大革命潜力,让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去发现这个可能性场域提供给我们的内在机遇。
这座巴别塔同时也暗藏了糟粕:这一活跃行动的负面性。人们确实可以在其中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虚无主义的各种征兆和信号。诸多当代美学主张,正展示着这一时代的知识文化悲剧。若要捍卫当代艺术,就应该避免大而化之,这就需要耐下性子进行梳理和分类:将卓越的积极性从残留的消极性中分离出来。捍卫积极力量,摒弃反动力量。一种“法医”便由此诞生了。
[1]B.M.P.T是一个由四位艺术家组成的艺术团体,成立于20世纪60年代的巴黎,四个字母分别是他们姓氏的首字母,他们的名字分别是:Daniel Buren,Olivier Mosset,Michel Parmentier,Niele Toroni。
[2]原文为Cobra,或写作CoBra,是一个国际实验艺术家组成的团体,于1948年在巴黎成立,三年后解散。
[3]马格德林时期指的是欧洲西南部旧石器时代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