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实的复唯物化
整个20世纪一直经受着“稀少”的影响:十二音体系的音乐,历经威伯恩(Webern)再到凯奇(Cage)的无声音乐会;绘画放弃了原先的主题转攻光影,从光影到抽象,从抽象到虚无、空洞,出现了马勒维奇(Malevitch)的《白色背景中的白色盒子》这样的作品;新小说发起了一场针对人物、情节、心理、叙事、悬念的战争;新烹饪,也深受结构主义的影响,放弃了嘴巴能尝到的味道,转而去取悦眼睛,重视摆盘、颜色搭配及盘中的建筑结构。这一切慢慢走向稀少、虚无,继而比“无”更少。
然而在20世纪末尾却出现了大逆转:音乐重拾了调性,有了丰富的管弦乐修饰、各式交响乐器材和新浪漫主义的装饰音,教堂中充满了来自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中世纪音乐;绘画遵循最纯粹的彩色主题传统,以及掺杂一些诗情画意的经典表现手法;小说也重拾了资产阶级通奸故事、自恋短文、人物和人物精神、感情描写——还有新小说教父,倾其所有以求入主法兰西学院,让拒绝马刀和号角的行为成为徒劳;厨师们靠小牛头赚得盆满钵满……天下太平。从词源的角度看,这个时代与其他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都会将反抗精神当作美德来赞颂。
朝向虚无的运动是错误的;通过重新激活旧价值来让我们远离虚无,同样有缺陷。既非禅宗也非媚俗。那么是什么?是对实在、世界物质的重视,对内在、现世的渴望,对物体的结构、物之柔滑、实体表现的热爱。既非天使也非野兽,那么是谁?是人,是个体,是唯名论实体,也是独一无二、不可分割的身份。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之后,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结束之后,超然于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之上。
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不再统治天下,而是在可能的世界观的市场中平分天下,但还有绕不过的一点:身体。这里的身体并不是柏拉图思想中那具一分为二的经过裁剪和毁坏的二元身体,而是后现代科学中的身体:一具活的、神奇的、伟大的、富有潜能的肉身,被未知的力量穿透着,被还未开发的能量影响着。艺术总是服务于神圣,而神圣似乎能道出比理性更多的内容。
而如今,能道出比理性更多内容的,是身体:是斯宾诺莎笔下我们从未真正被激发的身体,我们不知道“身体能做什么”,是被尼采称作“大理性”的身体,是被德勒兹和福柯最终置于他们哲学研究中心的身体。但这个身体仍是基督教的,仍然带着1000多年文明程式的印记,但这并不妨碍它承载神奇的力量。
在文明垮塌之后的一片混沌之中,在时代末尾的虚无主义废墟中,在等待浮士德的身体出现之前,艺术应该站到前哨的位置,充当概念的、意识形态的、知识的、哲学的实验室。上帝死了,马克思死了,接着一些小偶像也死了,面对自己的肉身,人们不知所措,境况依旧。怎样定义它?怎样抓住它的模式?怎样理解它、建立它、改造它、驯服它?以什么样的方式雕塑它?我们能够,又或者说我们应当期望它什么?我们可以指望这一无法再压缩的本体论吗?
已经有一些艺术家开始关心克隆、遗传基因、转基因、人体机器的再造——至少是再造一些关键功能:摄入、消化、排泄……还有外科对身体身份的重新定义,通过驯服尸体(也就是死亡)来建立世俗的救世神学,对物质的数值化把握,图像的虚拟现实等,所有这一切尽管是后现代的,但其艺术性却并未因此而降低。
因为这些艺术家提倡的人造物,它们定义的是一种新的美。并非柏拉图式的美,也不是以虚幻的古尺丈量的现实,而是新物品、新形式,是构成高级感知的新表象。为什么是感知?在实用主义传统中,这个术语指的是在形成感知判断之前出现的感觉。高级呢?在浪漫主义的传统中,一个物通过其力量和能力压迫一个个体,而这个个体又会反过来,用他所感受到的被压迫的特殊感觉来衡量这个物的功效。更宽泛地来看,这个高级感知的世界预示着一些理念,一些按照内容和现实状况而发挥作用的理念。走出虚无主义的第一步……
[1]白犬之地(Cynosarge),古希腊的一个运动场,犬儒主义创始人安提斯泰尼常在此与人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