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晓琦
随着生活压力增大、健康意识及自我需求的提高,这些年来,人们对运动的热情与日俱增。运动对于强身健体的作用毋庸置疑,但它并非可以无限使用的良药,一旦过量,恶性上瘾,也会带来严重乃至致命的后果。
不锻炼就难受
2012年,王彤(化名)突然得了肾病,指标非常吓人,一年半停药之后身体仍旧是病态的,因为药物激素的原因迅速变胖,到单位就坐下来赶紧歇,上两层楼就要坐在台阶上喘半天气。传统观念里,肾病很难根治,最后会得尿毒症透析而死。丈夫压力很大,王彤非常恐惧:“我才43岁,以后就这样了吗?”
她决定锻炼,开始走15分钟都有些吃力,一年后一天能走一个小时。2014年暑假,她和儿子去宁夏旅游,爬了崆峒和六盘两座山都没觉得太累,这给了她信心,回来后决定跑步。从100米到800米……3年后跑到10公里。今年过年跑了一个16公里,她觉得还行,准备去参加半马比赛。2017年,王彤开始参加健身班,加入力量训练。现在每周一、五去上健身班,每堂课90分钟,不上课也会在家做些力量训练,再跑五六公里,每天运动3个小时左右,周日休息。她还报名参加了健身教练考试,已经拿到教练证,最近又上了一个恢复人体最初功能的本源性训练。
图 | 摄图网
王彤觉得自己运动有瘾,超过三天不动就会难受,如果身体或天气不好,她会在家里做力量训练,旅游时如果爬山就不再跑步,但也要拿根弹力带练上身。她把运动生活化,有楼梯不坐电梯,等车的时候会做金鸡独立,做饭、洗脸时也会蹲马步。几年下来,她很少生病,每年体检指标都很正常,便秘也好了,连脂肪肝都没了。有次她碰到以前的主治大夫,医生看到她目前的状态很吃惊。王彤说,医生和健身教练互相不了解对方的领域,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生理与心理医生,“我是用自己在做实验,什么可以做,什么要注意。但是能不能突破?我觉得是可以的,医学上不是也有很多突破吗?医学也是要进步的。”
现年70岁的李萍(化名)是一名退休护士,离异无子,因为身体检查出脑动脉硬化,有脑溢血的危险,开始了执着的锻炼。她现在每天走路或慢跑4个小时左右,每天路程20几公里,三九天和三伏天都不间断;旅游去爬山还要每天跑步;血压升高到200,降下来当天就去锻炼;照顾亲人在医院陪床,早上仍旧起来跑步。甚至有一次肋骨骨折,李萍也不听医生劝阻执意要去走步。因为照顾生病的哥哥不能出去锻炼,在接受我的电话采访时,李萍也在坚持走步。不运动她就心理难受,停不下来,也睡不好觉。多年下来再检查,动脉硬化得到改善,医生说像40岁人的,这更加坚定了她运动的决心。
健美运动员夏亮,知道需要控制训练时间令身体恢复,但也有过超时训练、普通感冒不停、得了肠梗阻未出院就溜出去训练的经历。他说长期练的人都上瘾,想征服自己的生理极限。因为需要严格控制饮食,与朋友们聚餐格格不如,社交也开始减少,但他觉得值得。当兵时的战友每年聚会,退役近20年,身体走形的不在少数,还有患了糖尿病大腹便便的,一身腱子肉的夏亮侧身其间,就显得非常不同。他给我看不同时期的照片,身材的塑造令他开心,也觉得自己更健康了。“这种感觉一般男的都喜欢。”“像我们就是爽,就是刺激,就是别的都给不了的那种感觉。真跟吸毒似的,但比吸毒健康,是绿色鸦片。”
运动上瘾的风险
发烧友们对运动推崇备至,以上瘾为乐。然而,运动并非越多越好。甘劼是名心理咨询师,他说很多人以为运动成瘾比其他成瘾好多了,但完全不是。在国外,运动成瘾及危害性很早就被关注到。因为中国的健身潮最多20年,大众的认知极其有限。其实已经出现了很多被运动伤害的事件,但很多人意识不到,也不会考虑求助。判断运动成瘾一般有两个主要参考项,一是否有戒断反应,反应越强烈,上瘾程度越高;二是否影响正常社会功能,与家人朋友交往时间减少以致引起冲突。
凯瑟琳·施赖伯( Katherine Schreiber)和杰克森维尔大学的运动技能学教授希瑟·奥桑布拉(Heather Hausenblas)于2015年写就的《锻炼成瘾的真相:了解以瘦为美的黑暗面》(The Truth About Exercise Addiction:Understanding theDark Side of Thinspiration)一书,列举了判断成瘾的一些标准:
1. 耐力升级,不断加量;
2. 戒断反应,如果不能按计划进行常规训练,就会产生焦虑、愤怒、沮丧、抑郁、自我仇恨等负面情绪;
3. 意向效应,屡次超过原先计划的训练时间;
4. 失去控制,即使意识到有些失控需要休息,也无法停止或减量;
5. 时间,很大一部分时间用于体育活动;
6. 冲突,与健身无关的活动和角色都被悬置,减少家人和朋友的相处时光,学习或工作成绩可能受到影响。
7. 持续性,运动过量且受伤,并且仍旧不顾医生的劝告坚持锻炼。
满足三项者可视为轻微成瘾,越多则上瘾程度越强。
第一种状况很多人都有,生理适应后,为实现初始效果,就需要不断增加锻炼时间和强度。当出现戒断反应后,运动者就不再是为了原先的愉悦和健康目的,而是为了避免产生沮丧等负面情绪去锻炼。逐渐运动开始不断侵占私人时间,即便在工作,想的也是健身,最终会发展到为了不停止运动不惜一切代价。有些人在健身之余仍旧可以为工作、娱乐与家庭生活腾出时间,并没有影响到社会功能,但如果每天锻炼两个半小时以上,即表明动力不太健康,最终会损伤身体。每日锻炼时间以45分钟(高强度)至110分钟(中等强度)为宜。
已经有100多项研究对运动成瘾进行了调查,约有25个测量工具用于评估其程度。运动成瘾不是黑白分明的,它的严重程度,依据在量表上所达到的标准而定。“如果非天天去不可,他又不是专业的运动员,那我们就要考虑运动成瘾的问题了”,甘劼说,不练就心里难受已经算轻微上瘾,但如果不影响身体与社会功能,可以算“正常上瘾”。但这并不意味着毫无风险,因为机体的磨损有一个过程,很多早期察觉不到,或者已有察觉仍旧去锻炼,自己并不觉得困扰。甘劼见过得过肺结核还要跑马拉松的人,跑完后觉得肺活量增加、身体更有精力,就觉得是合适,甚至不愿意听医生建议只听自己的,结果两年之后大部分肺功能丧失,生命垂危。
【上瘾】
焦虑与满足
运动过程中能产生多巴胺、内啡肽、五羟色胺、y-氨基丁酸、谷氨酸脂等激素,可以缓解疼痛、降低焦虑、产生快乐,获得平静或幸福感乃至短暂的自尊,与毒品成瘾的形成机制类似。饮食失调、营养单一与运动成瘾呈现出明显的正相关。
从心理层面,运动上瘾大致可分为原发性成瘾和继发性成瘾,前者指运动本身就是诱发原因和目的,执着于对强壮身体的追求,不断追求挑战。后者指通过运动满足其他目的,比如瘦身、获得自尊、掌控自我等。因为从小被亲友拒绝所导致的深层不满足感、觉得生活没意义或目的也是诱因。自我提升,令别人印象深刻,会满足一些人潜在而脆弱的自我价值感,而这也可能导致过于独立。
重复性、门槛较低、个人即可完成的运动更容易上瘾,需要协作、更多技巧的运动则不。上瘾也有个体差别,冲动易怒、不理性、神经质、低亲和力、自卑、边缘和反社会人格的人,以及外向、天生乐观、精力充沛的人都更容易上瘾,用以平息身体内的情感狂热程度或发泄剩余精力。总之,强身健体、心情愉悦、提升自我形象与自尊,这些适度运动能带给人的益处,同时也是令人上瘾的机制。而当运动一旦不能按原计划进行,许多成瘾者会出现不适、难受以致情绪崩溃的现象,“对运动成瘾者来说,身体活动既是一种应对机制,又是一种强迫行为,他们感觉不锻炼就活不下去。”
过犹不及,每周跑15英里的人死亡率会下降19%,但每周持续跑25英里的人,死亡风险与不运动的人完全相当。甘劼认为,正常情况下,人能理性判断,即使在非理性情况下,潜意识也是有一定保护功能的。只有在心理病态的情况下,才会打破潜意识保护,有特定问题才会导致人玩命。人之所以成瘾,跟这个有关。
健身教练“水纹路”说 ,她看到的运动上瘾,女孩多是由体重焦虑引起,男性更多是身份上的认同焦虑。她一位朋友的美国朋友,身形肥胖,在其所毕业大学的兄弟会中被边缘化。在健身文化发达的美国社会,体形成为是否懂得自我管理的指标。这位朋友就去健身,最后猝死在跑步机上。但她觉得中国男人体重焦虑不高,许多谜之自信,肚子很大也无所谓,大多是因为生活平淡,需要自我价值的实现,或者希望在家庭与单位之外有一个社交圈,并引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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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彤与李萍的健身,死亡焦虑是最原始动因。锻炼也令王彤得到了自我价值的满足,她从单位内退后再找工作很难,她觉得这是女人最有光彩的年龄,心智与能力都最为成熟,“但社会对女性很不公平,要抛弃我们。”因为运动,她认识了很多朋友,能给别人以健身上的指导和帮助,获得了成就感。因为有事要忙,与丈夫和孩子彼此有了空间,关系更加放松。儿子看到别人的妈妈都在追剧、家长里短,而自己的母亲这样有毅力,去运动并学习相关知识,还在不断成长,是欣赏和赞佩的。“对小孩现在很多时髦的想法我都能接受”,比如不婚不育。她认为婚恋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负责,首先就是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孩子觉得她活得挺通透。“回到家庭后,如果不是孩子对我的价值认可,我对自己的认可可能就会降到很低,会很迷茫,很难受。”这个过程令她愈加认识到,女性的魅力来自精神独立,不能放弃自己,要不断提升,“在实现自我的过程中,会发现别人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重要。”
“我为什么喜欢跑步,”王彤说,“你在单位是一个职员,作为女性,你是女儿、母亲、妻子,甚至保姆,很少是你自己。但跑步的时候,你是你自己。”跑步时,她可以把所有身份放掉,计划生活,思考人生。“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你控制不了的,升职、婚恋、养孩子,包括亲情,没有什么是可把控的,但你的身体可以,是唯一能把控的东西。”
个人与环境
个人心理是社会发展与文化环境的产物。据《锻炼成瘾的真相》一书,一些学者将古希腊人对奥林匹克运动的执着视为病理性运动的发源地。随着罗马帝国的灭亡与天主教的发展,运动与追求完美身体受到宗教压制,而文艺复兴与人文主义的出现,令运动再次勃兴,并与道德挂钩,这种思潮在19世纪流传到了美国。男孩子们被鼓励磨练阳刚之气,以免在全球竞争中落于人后。由于对战争的反感,一战后,大众对健身兴趣减弱。但20世纪50年代,当测试表明美国儿童的体力明显落后于欧洲时,总统倡导运动,健身行业利用民众对健身祛病的心理进行营销获得了极大发展,随着“自由与爱”的文化浪潮与民权的政治浪潮,人们对运动的热情再次被点燃。健身成为流行文化,媒体传达给受众的完美形象“远远超出了健康或合理的节食或锻炼所能达到的水平”,运动与竞争文化不断暗示:“如果不为一些超人的目标不懈努力,你本质上就是毫无价值的。”
在美国,运动逐渐和性格、自制力、道德、领导力、以及理想时代所要求的进步品质等相连,表现出明显的个人主义。运动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健康成为个人责任,一个人参与体育活动,成为其社会地位的来源与标志。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运动”视为下一个灵丹妙药。2002年,《经济学人》的一篇文章认为,从古希腊至今,作为个人拯救的一种手段,健身文化正在成为宗教的替代品,而完美目标的遥不可及与身体训练的艰苦,以及这种追求能提供的安慰,都与宗教非常类似,由此产生了一批新的世俗清教徒。
中国的健身潮虽然起步晚、发展时间短,但许多特点与欧美国家有相似之处。与毒品等上瘾不同,社会文化对运动持的几乎全是正面态度,并且没有设立上限进行控制。然而,“运动成瘾对于生命的威胁程度一样高,不亚于赌博或吸毒,”甘劼说,“你听说过几个赌博把自己赌死的?死也是因为债主追债,但锻炼把自己练死的可不止一个。”运动成瘾会导致肌肉、骨骼、心肺、肾脏等器官的受损乃至衰竭。甘劼强调,一定要了解运动成瘾及危害,多听专业意见,不要一意孤行;不仅要看生理医生,也要看心理医生。
王彤不愿把自己搞到跑马拉松而死的地步,但她理解那些死去的人,“比躺在床上死强很多,至少是在追求一种自我价值当中死掉,而不是萎缩地死掉。”她觉得人类需要有追求极限的人。甘劼说,从心理上判断一个人有没有问题,其实没有绝对标准,是跟常模比较,“如果95%的人都不这样做而你这样做,就会认为你有问题。”我问:这不是与福柯所言对“疯子”的定义类似吗?他说是,但关键还在于是否对当事人造成了伤害。甘劼不赞成“不疯魔不成活”,万事有一个程度,“除非我把自己整死也认,那别人也拦不了你。但从我们这个角度来讲,就是如果预先知道结果和损害,还会不会这样做?”即人总要理性地决定非理性的结果,而非盲目无知地走向了疯魔。
(文中王彤、李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