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渴望真爱的单身女孩，在他们眼里都是“猪”。
据说，每个人一生中会遇到20000个潜在对象。但现实是，在遇到这两万分之一前，你可能先遇上一个骗子 ——
28岁的框框从未想过，谈个恋爱会谈到倾家荡产。
事情源于今年7月初，她在社交平台上认识了不错的“男友”。
接着，“男友”带她参与了网络赌博。再接着，钱没了，“男友”也没了。
事实上，框框只是被残忍收割的其中一员。
据公安部发布消息，类似的骗局在国内多地频发，从今年1月至8月，共造成群众损失38.8亿元，个案平均损失18.1万元。
它被取了一个形象又残酷的名字：杀猪盘。
《法治在线》关于杀猪盘的报道。
在骗子眼中，被诱骗的对象是“猪”，培养感情的过程叫“养猪”，最后的诈骗行为叫“杀猪”。
他们深谙PUA之道，甚至不需要和你见上一面，就能把钱卷走；
被骗的女人从已婚到未婚，从大专毕业到top5高材生都有。
他们说：“没有骗不到的人，只有不合适的剧本。”
细节，海量的细节
在“杀猪”前，剧情的发展和一般恋情无甚差别。
故事始于陌陌上一句老套的招呼：
“能认识一下吗？”
当然不能。28岁的框框像拒绝其他人一样拒绝了他。
但事情接着发生了转变，对方回复，“这是系统搞错发给你的”。有点幽默，她还没遇上过这种情况，便加了好友。
万恶起源。图源：某受害贴吧用户
对方自称名叫杨子杰，28岁，亲妈在他四岁时去世；
前女友不仅把他绿了，还卷走了他银行卡里所有的钱；
二叔没有儿女，待他像亲儿子，最近病得很重；三叔带他赚快钱；
同父异母的妹妹23岁，是个汉服控。
……
故事乍听之下的确狗血，但当每一个设定都被丰富的细节支撑，每个推进都埋有伏笔时，你还会这么坚定吗？
警方查获的《杀猪攻略》显示，包装人设，是杀猪的第一步。图源：公众号“终结诈骗”
他发来妹妹穿汉服的照片，吐槽她出门时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但私下里特别不爱洗头。
框框在网上得知，在湖南湖北一带的年轻人里，确实有很多汉服控。
朋友们都叫他“杰宝”，叮嘱他“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别让你二叔操心”。
他还给框框发过一个酒店定位，那家高档酒店离框框单位不远，是许多商务人士的首选。
“杨子杰”的朋友圈和商务人士无异。受访者供图
这一切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建立在诸多实时的图片上。
在他发过来的截图里，“两副面孔”的妹妹在得知他恋爱后兴奋地说，“终于有人和我一起欺负我哥了！”
家族群里，十来个人议论着二叔的病情。
还有二叔住院的照片。拍摄技术一般，病床上的老人看起来很虚弱。
当然，那些“赚快钱”的种种，也是建立在截图之上 —— 和三叔哥哥讨论收成、账户里赚到的流水……
《杀猪攻略》中关于包装的指引。图源：终结诈骗
人设是鲜活丰满的。
他虽然29岁了，但还是冒冒失失的。不是把东西弄丢了，就是把马桶拉堵了。
框框想，大概是因为从小没有亲妈照顾吧。
说起从前，他似乎是个小混混 —— 把垃圾丢在别人家门口，还停下来抽根烟；跟老爸吵架了，被老爸追着跑，老爸摔倒后，他赶紧跑回去扶，被趁机捉住一顿暴打……
但现在不同了，他想要安定下来。
框框说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吧，他说好，但不能去看大海，因为他晕水。不过青青大草原是可以的，他们要养几匹马，做一些马奶酒。
他还说，过年一定要带框框回老家，让大家知道，他是靠谱的。
“杨子杰”给框框的朋友圈评论。受访者供图
坦白说，他并不符合框框对男友的期待。
他这么冒失，生活在一起肯定诸多磨难；他在湖南，她在陕西，妈妈应该不太能接受远嫁。而且，他比她小一岁。
但，面对一个颜值和经济条件都在你之上、浑身都是毛病却对你十分热忱的男孩，你虽然有些自卑，有些惶恐，但也有些感动 ——
直到他带你下注。
《杀猪攻略》第三章：钓大。图源：终结诈骗
前几笔小额投注都赢了钱，最后那笔大的资金却被冻住了，需要投入等额资金才能解冻。
表面上看，你俩都是受害者。共同遭遇了资金冻结，他要筹的钱甚至比你更多。
更糟糕的消息传来，他二叔病危了，他得回去照顾。
你想起来了吗，这条线埋得够长——你们认识之初他就已经告诉你，二叔膝下无子，对他视若己出。
你俩感情一天天升温，二叔的病情也一天天加重。直到你决定去见他，二叔就在此时病危，接着去世。
死者为大，你还能说什么呢？
框框与“男友”的聊天截图。受访者供图
他总能找到你的弱点
包装毫无破绽，表演炉火纯青，更为致命的是，他总能拿捏你的性情。
如果你是框框这样的热情少女，他就是个让你操心的弟弟；
如果你温柔似水，他便有些霸道甚至易怒；
即使你理性，谨慎，打死都不信网上能有真感情，他也能找准你内心那块空白，并据此，设计出一个足以致命的情感出口。
《杀猪攻略》第四章：看人下菜碟。图源：终结诈骗
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如胶似漆了？猫猫属于防备心很重的那种。
她从未想过和对方展开恋情，甚至从未以真心待他，但最终还是被骗走了七万。
今年3月，猫猫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神经衰弱，夜里要靠安眠药入睡。
这些负面情绪被她发在soul的主页上，那里没有熟人，可以尽情宣泄。
十多天后，一个陌生男人出现了，发了十多条留言对她嘘寒问暖。
猫猫很警惕，明确告诉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也不想谈恋爱。
但架不住对方的“诚恳”和执着，而猫猫又的确需要一个情绪出口，俩人就这么加了好友。
与猫猫经历相似的受害人。图源：襄阳广播电视台
对方真诚且懂分寸，你不想聊了他就闭嘴，但永远为你在线。
有一次，猫猫低血糖，躺着把手机扔到一边。他找不到她，给她打了十多个微信电话。
尽管他也在试探，以退为进地打听你的资产状况。
“他不会要求你直接投钱，只是和你说，今天走势很好，然后给你发来他的挣钱截图。”
先透露自己在赚外快，再层层推进，激起受害人心中赚快钱的欲望。图源：网络
“你不是问我怎么样一步步沦陷的吗？说句心里话，就是因为钱进去的。”
第一次被邀请下注时，猫猫是拒绝的。“不想和他有金钱上的来往”，并删了对方的微信。
没想到第二天，对方把她加了回来，向她表白。
“这是什么操作啊？”
短时间内就能和人产生感情？猫猫不相信，她想看看对方到底想干嘛。
接下来的事情超出了猫猫的人生经验。
“你一次次地怀疑他，试探他，他却依然真诚。这会让你觉得自己很过分，对他心怀愧疚。”这也是受害者们的普遍心理。
“刘皓成”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于是，第一笔520块投了进去，赚了84，秒到账。
三天后，对方邀请她再次投注。猫猫心想，那就试一下呗，如果没了，就把他删了。
这次投了1500，中了162。
又过了一周，他邀她充5万，猫猫没答应。对方变得有些冷淡，但仍耐心地每天陪聊。
“让你觉得他依然爱你，但对你有些失望。”
就这样，胶着了20天后，猫猫还是投了一万。
原因很复杂：前两次都赚了钱，不想让他失望。以及，她真的需要钱 —— 当时，她正和丈夫闹离婚。
“我想多赚钱，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抓客户心理五大原则。图源：终结诈骗
然而，“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好事很快就终止了。这一次，猫猫颗粒无收。
人性的贪婪在此时占了上风。
猫猫没有及时止损，而是想着翻本，于是又投了4、5万。
钱越套越多，7万余人民币砸下去不见水花。几天后，“男友”消失，她选择了报警。
北京IT女 vs 豆瓣文艺男
事实上，杀机四伏的不只soul、陌陌这样的荷尔蒙平台 —— 27岁的程序员小娜，就是在“文艺青年的精神角落”中的招。
小娜毕业于北京某知名高校经济学系，后来转行当了程序员。然而，经济学背景加后端开发加持的她，依然不能幸免。
今年7月，俩人在豆瓣读书小组认识的。
他和她打招呼说：“好像看xx（某本书）的人不多，特别是女生。”
对方的豆瓣主页看起来很正常，标记了贾樟柯的电影、王小波的书。
但端倪还是有的，那是当月注册的豆瓣新号，书和影音也是刚标记上去的。
对方的豆瓣广播
对方自称杭州人，从华中科技大学毕业三、四年了，现在在杭州创业。
小娜留了个心眼，问对方公司的名称和注册资金，对方立即就答了出来。小娜一查，公司确实存在，注册资金也和对方口中所言一致。
“太真了。”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委婉地套她的资产状况。“北京现在的落户条件是啥，买房可以入户吗？”
从人生哲学到日常琐碎，两人无所不聊。受访者供图
后来有一天，“华科男”称，自己发现了一个投注平台的漏洞，并把一串算法都发给了小娜。
这引起了作为程序员的小娜的强烈好奇 ——
一个系统的投注结果，必定是基于严格的算法，难以破解。但她转念一想，也不是不可以。如果给她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她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况且，“华科男”向来以擅长互联网而闻名在外。
抱着试试的心态，小娜第一次就下注一万，结果中了一两百。
这是普通博彩游戏的赔率，“如果赢很多，我反而会不相信。”
之后，小娜又去百度搜索“创世娱乐”（下注平台的名字），没发现任何端倪。
“如果是骗人的，那应该有相关报道才对？”
类似的“投资平台”五花八门，猫猫投注的平台叫“加拿大28”。受访者供图
于是，小娜甚至没和“华科男”通气，就自顾自大胆地玩了起来。
累计投入二十万后，她突然发现了系统真正的漏洞：
通常情况下，博彩只能买大买小（或红球篮球）二选一，但那天小娜发现，可以同时买大买小，包赚不赔。
赢了几把后，系统客服给她发来通知，警告她恶意使用，有洗钱嫌疑。
她突然明白了，既然客服能追踪到她的使用情况，说明背后不是系统操作，而是真人操作。
也就是说，根本就不存在一个系统，包括“华科男”在内，是一个团伙针对她的操作给出反馈。
你的“男友”其实是个团队
小娜的判断没有错，这些深谙恋爱心理的男人背后，其实是一个庞大且精密的诈骗团伙。
万恶之源起于2018年的东南亚。
近年，由于网络赌博在国内受到严厉打击，大批诈骗分子纷纷转移到菲律宾、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等博彩合法的东南亚国家。
他们打着高薪的幌子，向国内招聘大量年轻的IT和客服人员，其中不乏被“狗人事”忽悠过去的前大厂程序员和知名高校在读生。
过去以后，这些“出国务工人员”被扣押护照，经过简单培训后便上岗，成为最底层的诈骗分子。
菲律宾吧、柬埔寨吧不断有“狗人事”发“出国劳务”招聘。图源：贴吧
杀猪盘内部分工明确，一般分为供料组、话务组、技术组、洗钱组。
供料组负责搜集信息，筛选用户。
他们几乎无孔不入，抖音、微博、QQ、探探、陌陌、Soul、世纪佳缘、百合网、珍爱网等社交/婚恋平台，都是他们“找猪”的地方；
目标则锁定在30岁上下，单身，独居，感情寂寞，有稳定工作和一定积蓄的群体。
供料组会从号贩子手里买来实名账号，然后流窜在各大平台寻找愿意上钩的对象。
成功和“猪”建立联系后，供料组便把目标移交给话务组。
话务组饰演“男友/女友”，负责与“猪”深入交往。
据《南风窗》杂志报道，诈骗集团中不乏心理学专业人士，他们能写出一整套话术剧本，根据不同的目标、情景，实现私人订制，精准诈骗。
人物套图和小视频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图为知乎用户@谢幺 获取的诈骗公司素材库。
技术组、洗钱组的工作相对简单。
前者负责搭建赌博投资平台，并根据受害人的情绪，控制输赢和额度；后者负责骗款的后续处理。
据百合佳缘集团公布的数据，今年1-7月收到的1482例举报中，28-37岁的受害用户占比54.5%，女性占54%。
猪总是要等养肥了再杀。
待感情升温，对方便看似不经意地透露，自己通过某种方式掌握了平台的漏洞，带你参与网络博彩，美其名曰：理财。
而人性永远是杀猪链条中最薄弱的一环。
被戳中痛点的你投下了第一笔钱。尝到甜头后，便是豪赌。
一开始还是让提现的。
但随着投入金额越来越大，终于在某个时刻，你的账号被冻结了，系统要求充入等额的金额才能解冻，行话叫“刷流水”。
网赌平台客服的经典话术。图源：某受害贴吧用户
有人及时止损；
有人则舍不得沉默成本，更多的钱砸了进去，结果钱没了，男人也没了。
等到钱被骗走时，她们才惊觉，自己竟从头到尾都没和这个男人视频过。
从发来的照片和视频看，“男友”的颜值虽算不上完美，但也在框框之上。这让她有些自卑，不敢跟对方视频，更别谈见面了。
后来框框得知，即使真的提出，也会被对方以各种理由拒绝。
拒绝视频的经典话术。图源：知乎@周冲
发现自己遭遇了一场骗局后，框框把经历写到知乎上。
热心网友在某交友网站上，帮她找到了骗子盗用的照片本尊。
顺藤摸瓜，框框又找到了本尊的抖音。
骗子一般会从国内外社交/短视频平台盗取人物素材。图为被冒用身份的框框“男友”本尊。
“现在看谁都像骗子”
被骗了7万之后，猫猫虽然及时止损，但她已经有半年没买过新衣服了；
为了筹钱，L 打算辞去体制内的工作到大城市赚钱。但这谈何容易，尤其是对于一个没有其他工作经历的32岁女性来说。
很多次，她站在河边，看到年轻人们打打闹闹，都有跃入水中的冲动；
框框还记得，骗子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想吃肉夹馍，每天都想吃”。她立刻在网上搜索做法，看教程到半夜。
第二天，框框发现微信那端换人了。有人来和她说“你好”，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曾经那些闪闪发光的憧憬和期待，顷刻间化为乌有，她一气之下把对方拉黑了。
半个月后，她发现“杨子杰”的头像和名字都改了，现在叫“王凯”，估计在骗另一个女孩。
“这女孩也是傻，他微信名还是yangzijie-1800呢。”
“张凯”还在若无其事地发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她去报了警。
当初为了筹“解冻”的资金，从未跟人借过钱的框框跟亲朋好友同事都开了口，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无脸见人，框框换了工作，又换了社交账号。
10月19日凌晨4点，已经被骗一个多月的她再次在梦中惊醒，辗转2小时仍无法入睡。她大专毕业后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从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一天。
当受害人意识到上当受骗时，对方往往已经把自己拉黑了。图源：某受害贴吧用户
而对于小娜来说，这场经历更多是三观上的颠覆。
她过往的生活环境是如此单纯。“都不能说是温室里的花朵，简直是无菌室里的一棵小草。”
她猛地意识到，“原来世界上真的是有坏人的。”
据公安部官网发布消息，今年以来，各地连续发生多起“杀猪盘”网络投资诈骗案。
2019年10月11日，244名犯罪嫌疑人被中国警方从菲律宾押解回国，涉及多个省区市的特大跨境电信网络诈骗案成功告破。
但事情还没结束。
贴吧、难友群里，每天仍有新的受害者冒出来；与此同时，这把“杀人的妖刀”正悄然转向了另一群人。
杀猪盘新变种：游推（游戏推广），专门诱骗男性用户充值的新型骗局。图为警方查获的话术和素材，来源：终结诈骗
切记，警钟长鸣。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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